周末与节假日，酒店总是客满。清洁工们只能轮换着休息。
这个星期六，江鸥从清晨起就马不停蹄地闷着头干，到了半下午时，总算把分配给自己的十几套房间都清理完了。换下汗湿的工作服，正准备回家呢，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了两位客人。他们殷勤地邀请她留下来，在落日映照下的河畔餐厅里共进晚餐。江鸥礼貌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转身离去。
我没那么贱。她心里悄悄说。
上午清理客房时，她遇到了这两位年过半百的白人男性。他们三十年前从东德来加拿大，算是老移民了。其中一人十分健谈，滔滔不绝地对江鸥讲述起了他的奋斗史。
他当初背井离乡来到新大陆时一贫如洗，为养家糊口四处奔波，打短工，扛长活，吃尽了苦头受够了气，但如今已功成名就，在多伦多附近一座城市的园林规划局当上了负责管理花木草坪的经理。
“姑娘，请记住我的忠告：本族裔的同胞，恰恰是最不会帮助你的人！”花草经理煞有介事地警告她。也许是头天晚上灌多了啤酒，他的眼白上绽出些细密的血丝。“眼下不行，但是一入夏，活儿就多起来了。天气转暖的时候，你来找我吧！每小时我可以付给你九块钱！”
一小时九块，当然比酒店的六块五强多了。江鸥接过他递来的名片，正在琢磨时，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花草经理朝他的德裔老乡挤眉弄眼。
她心头瞬间掠过了一片阴霾。想起刚一见她时，那人就满嘴恭维话，说喜欢她那张“像月亮般可爱的面庞”，她被失望的情绪压倒，匆匆结束谈话，离开了那个烟雾弥漫的房间。
熬过了长达半年之久的严冬，春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小城。空气中飘过带着水草味的河风。推着自行车爬堤坡时，江鸥脑中依然摆脱不开那个瞬间给她留下的惆怅。
“男人拿咱们开心……”水母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但江鸥不情愿拿这种简单的逻辑套在那个东德来的花草经理身上。她宁愿把那个令人疑窦丛生的挤眉弄眼，解释为一个已过盛年的老实男人掩饰自己卑微心理的笨拙举动。
爬上高高的堤坡，江鸥扶着车子微微地喘息。举目眺望，脚下是酒店波纹状的洋红色屋顶。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暗绿色大河。
“本族裔的同胞，恰恰是最不会帮助你的人！”
东德男人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是如此严肃，如此认真，背后一定隐藏着无法言说的含义，曾经深深地刺痛过他的神经。也恰恰是这句话，令江鸥不安。
并非早有心理准备的“种族歧视”，而是“自己人”。难道说，血浓于水，仅仅是自欺欺人的古老传说？
她跨上自行车，朝着回家的方向迎风驰去。一面费力地蹬动车轮，一面就感到了腹中的饥饿。母亲一定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待着自己的归来呢。想到此，江鸥心里宽慰了许多。
记得二十岁那年，当自己还是一个对爱情充满着憧憬的年轻姑娘时，就从一位过来人的口中听到过类似东德男人口吻的谆谆教诲：“江鸥啊，你要记住，世界上唯一纯粹的爱，是母爱。其它所有的爱，包括男女之情，夫妻之爱，都含有自私的成分。”
“真的吗？”
“真的。”过来人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没有躲闪。他有贤惠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堪称幸福美满。
江鸥不仅仅是疑惑，更多的是失望。那时她尚未涉足爱情，却不幸读过了太多歌颂爱情的不朽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