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鸥还没进楼门,就听见了细细的哭声。声音其实不高,但那声音是如此熟悉,隔着墙壁就钻入了她的耳膜。她慌忙在樱桃树下锁好自行车,三步两步奔入楼门,下到底层。推开公寓门,迎面就看到了坐在地毯上哭泣的孩子。
“怎么啦?哭什么呢?”她抱起贝贝,掏出手绢擦抹着小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旦在妈妈的怀里,孩子的哭声就更大了。江鸥习惯性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连连摇晃着哄他。
珊瑚从厨房中走了出来,腰间系着白围裙,双手湿淋淋的,面带怒容。“我在做饭呢,发现他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了,东摸摸,西看看,乱动里面的东西。我把他拽开了,结果没过一会儿,他又去开冰箱门。为了教训他,我打了他几下子。让他记住!”
“你打他?打哪儿了?”江鸥的声音透出不满。
珊瑚立刻被激怒了,“怎么,你怕我把他打坏了啊?他那么娇贵?动不得吗?什么破孩子,你还当成宝了!”
江鸥咬咬下唇,克制住自己,没理睬这种挑衅。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母亲尖刻的言词。擦干净贝贝的小脸后,她在上面轻轻地亲吻了两下。
“恶心!”珊瑚轻蔑地甩出这个字眼,便转身回到厨房,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双手抱在胸前生气。
江鸥的心颤抖了一下。但是,她马上想起来了,母亲似乎从来没有亲吻过她自己的孩子们,自然看不惯这种亲昵的动作。
“妈,”她放下贝贝,走到厨房门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我觉得,一个孩子想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是为了满足对事物的好奇心。如果是我,就不会生硬地阻止他,甚至责打他,而会耐心向他解释,教他辨识身边的世界……”
珊瑚厉声打断了她,“你还好意思来教训我?你不仅白白浪费了自己受过的所有教育,也彻底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生孩子算什么本事?是个人都会!母鸡不用学,也都会下蛋!”
江鸥终于忍不住了,“连母鸡都知道护小鸡呢,可是有的母亲却不懂得怎样爱自己的孩子!”
“哼!”珊瑚冷笑道。“你觉得我不爱你,是吧?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母亲,什么是真正的母爱!真正的母亲关心的是孩子的前程与未来。真正的母亲期望着孩子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而不是整天只知道把孩子搂在怀里亲来亲去!你……你让我恶心!”
“既然您这么不喜欢孩子,当初为何要生我们呢!”
“那不是我愿意生的。如果有选择,我宁愿一个也不要!”珊瑚的回答很干脆。
江鸥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妈,您当初把孩子一生下来就都送走,是为了全心全意发展自己的事业,对吗?”见珊瑚不语,江鸥继续道,“我都快四岁了,才回到母亲的身边……”
“那有什么错?”珊瑚打断她,“你们从儿童时期就开始接受独立生活的训练了!”
“可我们在婴儿时期发生过什么,或者养成了哪些坏毛病,您恐怕都不知道吧?您原来总爱抱怨,说我小的时候又黄又瘦,不好好吃幼儿园和学校食堂的饭,一吃油腻就恶心。我现在猜测,恐怕我小时候得过肝炎,都没人知道呢!”
珊瑚看着江鸥,面露惊愕,但她马上就予以否认了,“不,绝对不可能!你上的幼儿园和学校,在北京都是一流的。哪个孩子如果有病,老师立刻就能发现。”
江鸥耸了下肩,“除了孩子的父母,别人谁会注意到你有没有胃口,想不想吃饭!”
“谁说的?你们当初要是有病,学校立刻就会通知家长!”珊瑚急切地争辩,“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有一次你发高烧,学校就把你送回家来住了?”
“我当然没忘。那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背着我坐公共汽车回家,然后打电话通知了你。你回家见到我后,抱怨说,你的工作那么忙,可我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
说到此,江鸥脑中出现了当年那一幕景象。在寄宿学校那间阴暗的隔离室里,她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不知为何,呕出了半盂的血。同室的两个孩子吓坏了,惊慌失措地敲打着锁住的门,喊叫校医。难道那一切都是幻觉吗?可那白色的痰盂,红红的鲜血,孩子们的惊叫声,还有窗外那排落光了叶子的老杨树,却都存留在了记忆中,且分外清晰。
“妈,我知道,你为了评先进、入党,不想在孩子们身上浪费时间。我小时候,至少两次听到你说,你最讨厌的就是谁生病,因为你觉得有人喜欢用装病的手段来获取父母的关怀。”江鸥决定勇敢地向母亲坦白心声。“你后来总抱怨,说我有什么事情都喜欢瞒着你,报喜不报忧。可你想过没有,这种心理上的距离与隔阂,是从婴儿时期就形成了的。孩子跟母亲,本来应当是无话不谈的,可我从小到大,却一直害怕你!”
珊瑚显然被深深刺伤了。她发抖的手指着江鸥,说道,“你完全不理解我!你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多为难吗?被打成右派后,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可我不甘心,我的一生岂能就这样交待了?我不能趴下!不能认命!哪怕希望再渺茫,也要奋力挣扎着站起来!在当时的情况下,光是把你留在我身边,没把你送人,我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可你现在却想否定我!你明白我为什么来加拿大吗?来这个破地方受罪,图的是什么?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这辈子有了你,真是我最大的不幸!”
看见母亲激动得语无伦次,江鸥着急了。“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盼望着能和你坦率地交流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不想重蹈覆辙,走你的道路。做一个母亲,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在孩子幼小孱弱的时候亲自照看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在我看来,能做一个母亲,远比拿博士学位、当国家总统有意义得多!我不稀罕那些追名逐利、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的事业。”
“虚荣?”珊瑚气愤得红了脸。“你出生在男女平等的时代,结果你根本不懂得珍惜你从小就拥有的一切!如果你外婆当初没供我读大学,获得良好的教育,我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收入,又怎么能送得起你去上高级的寄宿幼儿园和学校?我为你付出的牺牲,你了解一星半点吗?看到你这么鼠目寸光,我真是白费了心血!”
江鸥正欲辩解,珊瑚又咬牙切齿地嚷道,“告诉你,咱们俩是水火不容!我的一生都是被你毁掉的!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是我一切灾难的源泉!我恨你!如果不是我还有个心愿没完成,我现在就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看见你!”
心愿?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呢?这已经是江鸥第二次听到了。难道说,母亲渴望去旅游胜地观光?可我现在哪里有钱去满足她的心愿呢?
“妈,我理解,你天天陪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的确太烦闷。可你知道,我现在这种状况,根本没有能力带你到各地去游览,也没法让你享受到舒适些的生活。”
“你落入这种可耻的境地,没人瞧得起你,是自作自受!活该!我要是你,都没脸活在世上!”
每句话都像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入江鸥的胸膛。几十年了,母亲的心里聚积了太多的怨恨,永远需要排遣的渠道,却永远也宣泄不完。而除了女儿,谁又能忍受她的恣意妄为呢?幼年时的江鸥,曾多次为那些从母亲口中掷来的刀箭伤心流泪。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麻木了。
面对母亲的高压手段,江鸥知道,她必须忍气吞声,赔礼道歉,才能熄灭火焰。从小到大,她一直遵循着这套固定的模式,处理与母亲的关系。可是,亲自品尝了做母亲的角色之后,她已无法再克制对“母爱”的定义所产生的疑虑。
若是从今往后我硬起心肠,不再低头认罪,不再乞求宽恕,母亲将会怎样对待这新生的局面呢?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中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