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田闭上双眼,良久才睁开来,指着假冒万魁那人道:“你武功高强,为何昨晚不动手?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你,即便我手中真有岳飞遗物,我也必定誓死不交,你既一心认定在我手中,为何昨晚不来强取?”
那人道:“我帮手未到,岂会轻易冒险?”伸指指着柯遂良,道:“他竟杀得了万魁,呵呵,我虽自负武功不比万魁低,但你二人联手,却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说到这里,上前两步,立在那四个大汉正中间,瞪视柯遂良,继道:“今日局面,全是因你而起,昔日你为何不肯答应万魁,同咱们合作。万魁将他与你商谈一事告诉给我,我料想你定会答应,没想到你竟然丝毫不识时务,呵呵,也好在那死鬼先行告诉给了我,我才没至断了线索。”
谢归田道:“咱们做个买卖,你肯不肯?”那人道:“眼前形势,你还说同我作买卖?你这不是说笑话么?”说着仰天狂笑不已。谢归田道:“假如你是我,你要那岳飞遗物呢,还是要自身性命!”那人笑声嘎止,道:“这个我不管,我只知道相爷要岳飞遗物。今日你若不交出来,哼哼??????”他随手指指人群,缩回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归田跨出一步,道:“我愿意拿自身性命,证明我手中确实没有岳飞遗物,只要你放过此间其他人,我立刻在你面前自刎。”那人笑道:“这就是你要跟我做的买卖吗?你当真就那般讲义气,宁死不交?”左手一摆,那四个大汉手起刀落,吴氏马氏等几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这下后面人群再难安宁,都簇拥着涌上前来,也有去扶尸体的,也有去抓扯敌人的,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那四条大汉单刀左劈右砍,便又有数人死在刀下,却是连正在扶马氏尸身的常氏,也未能幸免。
谢清平见娘亲倒下,顾不得怀中骆予美,将她放到地上,急要扑上,谢归田一把抓住他右腕,将他推到柯遂良怀中。柯遂良接住谢清平,抱在怀里,再不易腾挪,教他如何上去跟敌人动手?
混乱中只见谢归田猛地朝柯遂良跪倒,道:“先保孩子!”柯遂良牙关一咬,扛起谢承志,抓住谢清平左臂,便往林中急走。谢清平给他抓住一条手臂,不由自主地跟着急走,却顺势右臂卷起骆予美身子。他右臂环得死紧,竟是单臂抱着骆予美身子,没有松开。
这般穿出李林,已近湖畔,果然有五条船停在岸边。柯遂良用力过猛,拖得谢清平一个踉跄,他怀中骆予美跌在地上。柯遂良没能顾及,已拖着谢清平跨出了四大步。谢清平奋力振脱柯遂良手掌,急忙转身回去,俯身抱起骆予美,正要起身回走,却听见:“还想逃?”
但见一个身影落在谢清平面前,挡住了去路。这人便是冒充万魁那人。
适才柯遂良肩扛谢承志,手拽谢清平穿入林中,他已瞧见。他其实随后就追了出来,无奈林中树木密集,轻功施展不开来,也只得徒步急追。这刻方始出林,便是纵身一跃,落在了谢清平前面。
柯遂良肩上扛着谢承志,如何能够上前搭救,又见船只就在眼前,便提气一纵,落在一只小舟上,放下谢承志,正待回去搭救谢清平,却见那人一掌拍出,谢清平直腾飞出去,摔出丈多远开外。
谢清平手却没松,仍自紧紧抱着骆予美。腾飞途中,已将骆予美身子护在自己胸前。这猛力晃动间,骆予美竟然自醒转了。
却在这时,那四名持刀大汉一齐冲出林来,将谢清平、骆予美团团围住。
冒充万魁那人道:“单雄呢?”四人面面相觑,一个道:“死了!”一个道:“被那人掐死的。”一个道:“你说得不对,是被勒死的。”一个道:“他们同归于尽了。”显然他们所说之人便指那个背负布袋者。
原来适才谢清平中掌之时,那边谢归田正同五人激战。谢归田身中数刀,临死前却单臂死勒住那人的脖子,将其窒亡。其余乡民全都丧命在乱刀之下。
冒充万魁那人懒作理会,道:“那边还有两个,快去追!”四人立时追了过去。
柯遂良自知那冒充万魁者武功不弱,加上那四名持刀大汉,更难对付,即便自己能侥幸败敌,也难保能够全身而退,更何谈救人?他心想救得一个算一个,当下抓起船篙,往岸边一点,小舟霎眼间漂出丈多远。
柯遂良急扳船桨,小舟似箭离弦,奇快无比。想是那四名持刀大汉不会轻功,这时才追到岸边,见那小舟已去甚远,难以追上,一个道:“咱们要不要追?”一个道:“咱们又没生翅膀,怎么追?”一个道:“没有翅膀,就不能追吗?”一个道:“追是不追,咱们说了不算,回去问头儿。”那三个道:“正是呢,咱们说了作不得准!”四人便返身回去,要问那冒充万魁之人到底追是不追。
柯遂良也自疑惑,那冒充万魁之人显然是头目,他怎么没追来?岂知他此刻正盯着骆予美,垂涎欲滴,色相毕露。
骆予美扶起谢清平,道:“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承志哥哥呢?”原来她适才急昏过去,这刻醒来,一时想不起刚才那番情景。
谢清平道:“没什么要紧事。”伸手拉骆予美,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怒目瞪视眼前恶人,浑没惧意。他方才吃那领头一掌,一则那人欲拿活口,未下杀手,再则他身强体壮,竟能够抵受。
那领头双手不住互搓,双脚已尽量踮起脚尖,脖子伸长得不能再伸,他自是想看骆予美,只因谢清平身材高大,挡在骆予美前面,他连一片衣角也看不见。
只听他说道:“想不到这等穷乡僻壤,竟生得如此美人儿。”话犹未了,那四名持刀大汉恰好回来,个个气喘吁吁,分立在那人左右,一边两个。那左边一个道:“头儿,敌人逃了!”右边一个道:“还偷走了咱们的船。”左边另那个道:“现下是白天,你应该说是抢。”右边另那个道:“他又没跟咱们交上手,就不能说抢。”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接一个,全没给他们头领说话的机会。
那领头大气不过,反手一个耳光,撩在右边一名大汉脸上,喝道:“眼见敌人逃走,他真就不管吗?”左边一名大汉道:“他没管。”另三个想是识了趣,再没有敢接话。
那领头冷嘲道:“好,我倒要看他如何跟相爷交待!”说着双掌左右推出,四名大汉站立不稳,被推出一大步。靠头领近的那两人本就侧着身子,便是各自一个踉跄,撞在身边大汉身上,四人齐时摔倒在地,都不敢吱声,只忙不迭爬起来,又都木桩也似的立着。
那头领一步步逼近谢清平,道:“这贼小子碍手碍脚,将他料理了。”那四名大汉手握单刀,竖在胸前,左右各二,分向谢清平跨去。
谢清平见四柄单刀刀刃血迹斑斑,刀身却反射出阳光,异常刺眼,登感眩晕。他略微闭了闭眼,随即睁开,奋力向左边一个大汉撞去。
那头领适才击打谢清平一掌,已知他并不会武功,这刻却见他居然主动扑撞那名大汉,倒颇觉好玩,当下环臂立在当地,竟似看戏一般。
谢清平扑撞那大汉,并不是身子扑上,而是支出左肘,侧身撞去。他动作快速,那大汉原本单刀竖在胸前,刀刃朝向左边,这时再想动刀,却是来之不及,竟被他撞翻在地。另那三名大汉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愣头小子竟会突然发威,都一时吃惊,僵在当场。
谢清平撞倒那名大汉,便即退回身去,仍旧挡在骆予美身前,怒视面前五人,口中却道:“你别怕!”他这话自是说给骆予美听。然而骆予美怎能不害怕,但见她脸色发青,浑身颤栗。
那头领笑道:“我不怕!”顿了一顿,道:“你们四个陪他好好玩玩!”地上那大汉这时才慢慢爬起来,拍了拍屁股,骂道:“王八羔子,力气倒大!”吼叫一声,单刀乱舞,朝谢清平奔去,却被一个名汉拽住,朝他说道:“头儿叫咱们陪他玩玩!”一个接道:“你若将他杀死了,还怎么玩。”一个接道:“先玩再杀。”那大汉拍拍脑瓜,道:“是了,那便玩玩!”四人竟然同时抛掉手中单刀,都丢在一旁。
四名大汉走到谢清平周围,东南西北各站一人,将谢清平、骆予美为在核心。谢清平抓住骆予美右臂,望望正前方那个大汉,便即转向右首,又望望眼前大汉,如此转了一周,骆予美也就跟着他转了一圈。只听一个大汉道:“咱们怎么玩?”一个道:“自然是用拳头。”一个道:“那脚不??????”
谢清平没等他说完,松开骆予美手臂,一头撞了上去,那大汉这回留了心眼,右拳一挥,着实打在谢清平左脸上。不料谢清平浑不怕痛,仍是一头撞在那人胸口上,他膂力实在是强,直撞得那大汉连番倒退。
谢清平顺势右拳挥舞,照另个大汉脸上扫去。想是这大汉拳脚功夫也弱,竟是竖起双手招架。谢清平不会武功,哪能懂得变招,拳头仍是打在那大汉左臂上。另两个大汉已各伸出右掌,分按住谢清平双肩。前面那大汉抬腿踹中谢清平小腹。谢清平吃痛不过,身不由己委下身去。后面一个大汉一脚又踹在他背上,他直直地滚了出去。
骆予美吓得花容失色,大叫“清平哥哥”。正要奔上去扶谢清平起来,却被一个大汉推倒,双掌都擦破了,鲜血淋淋。
那大汉却道:“咱们又不跟你玩。”
谢清平爬起身来,猛力跨到骆予美身旁,扶她站了起来,一个大汉抓住谢清平肩头,使力一拽,谢清平站立不住,不由向左蹿出两步。那大汉伸脚一勾,谢清平又即摔在地上。另个大汉上来一脚踏在他胸口上,道:“你还玩不玩?”
谢清平双手猛力抱住那大汉小腿,奋劲往右一拉,坐起身来,张嘴往他小腿上咬下。那大汉小腿鲜血登流,浸透了裤腿。
一来谢清平使尽了全力,二来那大汉只穿一条薄裤,这一口咬下,痛得那大汉杀猪般大叫。那大汉乱了阵脚,胡乱一拳捶在谢清平头上,退了开去。
一名大汉骂道:“王八羔子,你倒用嘴来玩!”谢清平伸袖抹去嘴边血渍,缓缓站起身来。一名大汉接道:“他有嘴,咱们便没有嘴吗?”一个道:“咱们四张嘴,还怕玩不过他一张嘴?”说着竟张开大口往谢清平扑去。
那头领再看不下去,抢先一步跨到谢清平身旁,抓起他左臂,左右互错,谢清平左臂立时折断,那头领松开手,谢清平的左臂便垂了下来。
那头领一脚踹倒谢清平,一步一步向骆予美逼去。骆予美吓得全身颤抖,连连后退,却又站不稳,跌倒地上,只得手脚并用,往后挪移。
谢清平心下大急,全美没顾及左臂巨痛,见身旁地上有把刀,顺势一滚,一把抓住刀柄,腾地爬起身来,单刀向那头领背心捅去。
只听一名大汉道:“咱们没用刀,他却用刀。”一个道:“那咱们也拿了刀跟他玩!”四人都去捡刀。毕竟有把刀已被谢清平拿在手中,一个大汉没能拿到,只听他说道:“我没刀,我不玩,我不玩!”另那三名大汉单刀舞动,也有劈谢清平右臂的,也有砍谢清平左腿的??????
谢清平尚不及追上那头领,右臂,左腿,后背都已挨了一刀,鲜血立时染红大片衣裤。他似是浑然不知疼痛,只听得他暴吼一声,手中单刀前后左右乱舞,那三个大汉见他如同一头发了疯的猛虎,都不敢逼近。
那头领先前全没在意身后状况,这刻听到谢清平那声暴吼,倒唬了一跳,转过身来观望。
只见谢清平手中单刀一阵狂舞,登感力竭,右臂垂了下来,单刀刀尖拄在地上,左腿跪地,再也站不起来。
那头领喝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那四名大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愿领这差事。过了一会儿,内中终于站出一人,手挺单刀,朝谢清平一步步迫近。谢清平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大汉手握单刀,走上前来,罩自己头顶劈了下来??????
谢清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呆滞,眼中没了丝毫光彩。此刻他只想看一眼骆予美。此刻骆予美跌坐在地上。此刻中间挡着一个人。此刻他看不到骆予美那张脸庞。
谢清平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滑出两滴泪珠。
便在这时,微有破空声响,那持刀大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双脚抖了一下,便即绝气毙命。跟着一条灰影落在谢清平身后。
谢清平缓缓回头,只见地上那大汉右边太阳穴上嵌着一粒小石子。再抬眼望向那灰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左脸上有条伤疤,从颧骨直到下颚,狰狞可怖,这人不是“关东无常”袁彪,却又是谁?
那头领道:“你终究还是出船舱来了。”袁彪道:“这个人如此刚烈,杀了可惜!”那头领道:“你明明看见敌人逃走,为何不追。要是岳飞遗物就在那二人身上,我看你如何向相爷交待!”袁彪道:“现下你才是他身前的红人儿,这个大功劳,我可不敢贪居。”那头领冷笑一声,道:“你没少在相爷面前说我坏话。”袁彪道:“咱们彼此彼此。”
原来他二人都想在秦桧面前争宠,素来不睦,袁彪一直坐在船舱里,见柯遂良带谢承志逃走,他也没阻拦,只因事情由那头领承头,他只是个副手,心想即令夺得岳飞遗物,也该那头领居功至伟,难说他还会借机重伤自己。是以他一直冷眼观旁,不愿出力。
又听那头领道:“你这时候出来,却是为何?”袁彪道:“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头领笑道:“你想通了什么?”
不料袁彪右臂一挥,已将一名大汉手中单刀夹手夺过,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那三个大汉齐时倒地,人人脖子上都是一条大口子,鲜血直冒,没见挣扎,已然绝气毙命。
那头领大吃一惊,喝道:“你要反??????”
一则他不及防备,二则袁彪动作奇快无比,手中单刀凌空飞出,穿过那头领左胸。
那头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袁彪,断断续续道:“你要…要反…反相……”他气若游丝,一句话始终没能说完。
袁彪右手提起谢清平,纵到骆予美身旁,左手提起骆予美,身子一纵,已向林中掠去??????
柯遂良见船已划行这久,后面始终不见敌人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想不久便能到达无锡城,只要混入闹市,那便更容易逃脱,当下仍是奋力划船。
这时候,谢承志苏醒过来,只见他腾地坐起身子,便即呆滞不动。柯遂良寻思他此时必定心力交瘁,过阵子自会好转,也就不说话,只默默撑船。
却见谢承志呆了良久,喃喃道:“人都死了!”过一阵又喃喃道:“人都死了!”柯遂良见他面目呆滞,只怕他心生邪念,大声说道:“没有人死,没有人死!”谢承志抬眼望着柯遂良,似是打量什么怪物一般。
过得良久,谢承志从怀中摸出一本书,他无意之中,那书却是封面朝下,柯遂良便瞧不见是本什么书,他知道所谓岳飞遗物也是本书,顿时心中一个激灵,忙问:“承志,你手中是本什么书?”
谢承志随手翻到一页,喃喃念道:“岱宗夫如何,齐鲁清末了。”随即又胡乱翻到一页,喃喃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柯遂良已知谢承志手中的书与岳飞遗物全然无涉,不由得暗自一笑,又见谢承志随手翻到一页,喃喃念道:“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跟着胡乱翻到一页,念道:“感时花间泪,恨别鸟惊心。”至此猛地合上书本。这下封面呈在了上面,柯遂良看见是本《杜甫诗集》,兀自长叹一声。
谢承志默然半响,忽地掀开诗集,撕下一页纸,侧身抛在湖面上,只见纸张攸而浸湿,字迹模糊不清,他口中兀自说道:“爹爹死了!”跟着一撕下一页,丢在湖面上,说道:“娘亲死了!”又撕下一页,丢在湖面上,道:“哥死了!”这般撕一页,丢一页,说一句:“予美死了!”撕一页,丢一页,说一句“夫子死了!”撕一页,丢一页,说一句“骆庄死了!”他一页接一页,不住地撕,不停地丢,到后来说的是“朱三死了”,“张大婶死了”,“吴大嫂死了”??????原本不厚的一本书,已只剩寥寥数页。
这几日他读这本《杜甫诗集》,本是爱不释手,随身携带。这刻他却撕的七零八落,模不可辨。到最后,竟然连最后几页,用力揉着一团,远远地抛了出去,霍地站起身来,说道:“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说到这里,猛地弯下腰去,柯遂良吓一大跳,叫道:“承志不可????”忙不迭丢下船篙,要来拉他。却见谢承志捧了一把水,猛力洒在脸上,站起身来,呵呵笑道:“三叔以为我要跳湖吗?”柯遂良支吾道:“你???我??????”谢承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读书啦!”柯遂良鄂道:“那你想干什么?”
只见谢承志双拳一握,朗声说道:“我要习武!”
“我要习武”四个字远远地传了开去,经久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