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遂良听谢承志说他往后再不会读书,而要改作习武,心中既惊且疑。惊的是谢承志向来嗜书如命,此刻竟尔决意弃文从武,岂非倏变志趣?疑的是谢承志于武丝毫不通,要从头练起,岂非艰难重重,他能有这般毅力?
一时惊疑未绝,又听谢承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恶贼杀我亲朋,有朝一日定教他们血债血偿。”
须知他本一介文弱,孔敬古遇弑,他乍见其尸身便即吓晕了过去,委实胆小羸弱。先前他说什么“爹爹死了、“娘亲死了”、“哥哥死了”、“予美死了”、“夫子死了”、“骆庄死了”、“朱三死了”、“张大婶死了”、“吴大嫂死了”......原非他亲睹,只因他晕阙前见到的是夫子孔敬古的尸身,这刻乍然醒来,自己竟是身在一叶小舟之中,身旁除了柯遂良再无旁人,瞬息间脑海中自然冒出亲朋尽皆被屠的念头。
这念头,旁人自然不知晓,在他心中却是翻江倒海,顷俄间反复万千,只觉自己一心一意读书立业,到头来手无缚鸡之力,亲朋被屠,自己却是不堪懦弱。
一时之间,悲痛、失望、悔恨、惭愧......种种情绪交集缠心,莫可名状。
柯遂良立时血脉贲张,朗声接道:“定教他们血债血偿!”话毕伸掌拍拍谢承志肩头,道:“承志,从今往后,你务必勤下苦功,练好本领,替你亲生父亲报仇雪恨!”谢承志一时不明他话中隐意,只道:“妈妈的仇也不能不报!”柯遂良本是爽直性情,心中藏不得事,脱口道:“我是说你亲生爹爹也是给秦贼害死的。”谢承志鄂道:“亲生爹爹?”一脸茫然,眼望柯遂良,向他求解。
柯遂良重拾起船桨,一面划船,一面说道:“我曾答应大哥,此事不可告知于你,事到如今,那也顾不得这许多啦!”
谢承志本就心智聪慧,话说到这份上,心中已暗暗思忖,也不接话,只抬眼往太湖远处望去。
柯遂良叹道:“咱们也并非要瞒你!”当下一行划船,一行将谢承志身世来历叙了。
谢承志听完,沉默良久,忽地转身,怅然说道:“十几年来,伯父伯母视我如同己出,养育之恩,未能报答万一..”脑中浮现出常氏的音容笑貌,不禁潸然泪下。
柯遂良见状,停下船桨,起身道:“承志,我跟你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有泪绝不轻弹。”他见谢承志动辄泪眼交加,实在不合他的脾胃。转念想到谢承志突遇横祸,伤心流泪也是人之常情,只得长叹了一口气。
谢承志闻言,急忙伸掌抹去眼泪,毅然道:“三叔教训得是,我枉读了圣贤书。也罢,加上杀父之仇,我与那秦桧狗贼不共戴天!”柯遂良道:“正是!”方坐下身子重新撑船,猛地叫道:“不对,此事不对!”
谢承志惊道:“怎么,三叔是说那秦桧狗贼杀他不得吗?”柯遂良摇头道:“秦贼非杀不可,只是眼下咱们须得先行保全自身。正如你先才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目下咱们还不能莽撞硬拼。依我看来,无锡城咱们是去不得了。”说着调转船头,更为南行。
柯遂良果然力健,不足一个时辰,小船已划近湖州。二人当下择了码头弃船登岸,折而向西行进。
谢承志好奇不过,问道:“三叔,咱们这是要去往哪里?”柯遂良道:“眼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先寻个栖身之所,再作计较。”谢承志道:“那咱们又该投何处栖身?”柯遂良低头大步行路,半响未答。谢承志只得紧紧跟随。
行出半里路程,忽见柯遂良猛拍一下脑门,说道:“我竟忘了此茬,对,便是这个主意!”
此时谢承志已落后两三步距离,这话倒是听见了。毕竟全不明白他意思,急忙追上相询。
柯遂良立定当地,道:“昔年我曾混迹中原一带,有幸结识到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圆通大师’,我便是要你投入少林寺中,用心研习少林武学。”谢承志疑道:“少林寺能收留我么?”隔了半晌,继道:“三叔是要我去做和尚吗?”柯遂良道:“便做了和尚,也可以还俗不是?佛门于‘缘’一字最是讲究,此事成与不成,倒要看你佛缘深浅了!”谢承志从未涉历江湖,不谙世事,岂敢主张,只道:“就依三叔所言行事。”
二人来到湖州城,天色近晚,偏又俱都身无分文,哪能投栈宿夜!柯遂良道:“承志,你跟着我往后定要吃不少苦头。”谢承志道:“在这世上,除了三叔你之外,我已举目无亲??????”说着眼眶便湿了,险些掉下泪来,方想起前头柯遂良教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得强行忍住,接道:“只教能跟你在一起,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柯遂良道:“既是如此,咱们今晚便到城外山中过夜。”
二人足不停歇,继续赶路。约摸行出二里地,柯遂良突然大咳起来,势不能歇。谢承志急忙扶他在路边休息,慌道:“三叔,你这是怎么啦?”柯遂良边咳边道:“没事,且坐下歇会儿!”谢承志便挨柯遂良旁边坐下,不住地替他轻捶后背。
过不多时,柯遂良不再咳嗽,起身说道:“我就说没事儿,咱们继续赶路。”正待迈步,复又猛咳起来,竟比先前还厉害许多。谢承志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见柯遂良“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血,更是吓得一跳。
只听柯遂良断断续续说道:“想不到我吃他一掌,竟落下终身病患。”谢承志于此节全然不晓,忙问道:“三叔吃了谁一掌?”柯遂良长叹一声,道:“此事休要再提!”谢承志心想:“此事必定多有曲折,三叔既然不愿提及,我也不该再问。”只道:“三叔放心,病总是治得好的。”柯遂良摇头不语。
谢承志如何知道,当年万魁叛友投敌,柯遂良与之“割袍断义”,二人曾恶斗过一番,结果一死一伤。柯遂良中了万魁一记“五罗赤砂掌”,五脏六腑受挫,这些年来但凡劳累过度,必现此状。
便在这时,忽闻马蹄声响。柯遂良蓦然一惊,强支起身,侧耳细聆,心知共有四骑,暗忖不妙,环顾四周,全无匿隐之地,当下将谢承志拉住一旁,往地上抓些土灰,抹在谢承志脸上,自躬下身子,装着驼背,示意谢承志挽着继续行路。
只片刻功夫,马蹄声已响在身后,柯遂良低声道:“别害怕,千万不可作声!”
谢承志暗道:“事到如今,再多不过搭进自己一条性命,还有什么可怕的?”虽不甚明晓,仍是点了点头。
弹指间第一骑已从二人身旁呼啸而过,紧跟着第二骑亦复如是。二人只是低头行路,全没瞧上一眼。
此时第三骑本已飞驰过去,不料坐上人猛喝一声“吁”,使力一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人力起立,就此停住。坐上人翻身下马,朝柯遂良、谢承志走来。
那人尚未走到二人身前,第四骑业已赶到,坐上人一样急急勒停马匹,却不下马,坐在马背上朝柯谢二人打量。
柯遂良轻按谢承志手臂,示意他停下,二人立在当地。柯遂良仍不直身,抬头向过来那人望去。
只听马上那人说道:“两个花子,你理他作甚?”
柯遂良心中正极忐忑,但见那人越走越近,四十来岁年纪,手持板斧,神情凶悍,心想绝非善辈。果然那人喝道:“先拿了再说!”马上那人闻言翻身下马,急奔过来。
正没计较处,又见先才过去那两骑一前一后折转回来,齐齐停在近处。
其中一人手持长鞭,下马走来,边行边道:“早晚不见你二人跟来,不想却是在此逗留。”另那一人跟着下马,却只立在原地,说道:“重任在身,误了大事,咱们谁也担贷不起,相爷的脾气,三位兄弟素来知晓。”
持斧者道:“我看这两人可疑非常,何不拿下回去复命?”
原来秦桧着实觊觎岳飞遗物,一日未得,便一日难安。万魁投靠秦桧,自以为施全将岳飞遗物转托了谢归田,欲立大功,便向秦桧献计夺取,不想被柯遂良洞穿,功没立成,反丧了性命。秦桧深知武林中人最讲义气,欲取岳飞遗物,须得费些周折。先命人易容,扮作万魁,以施巧取。后来计议失败,便命“关东无常”袁彪一干人等前去强夺,岂料坐等许久,始终不见袁彪等人返回复命,遂加派人手前去探询。探子回来报予秦桧,说明种种景象,但不见袁彪踪迹。秦桧料定事出有变,立刻派下人手四面八方追寻,这四人便是其中一伙。
柯遂良捏了捏谢承志手腕,教他镇定行事。谢承志心下会意,呆呆地立着,动也不动。
最后下马那人手握单刀,走将过来。四人分立东南西北四方,将柯遂良、谢承志二人围在正中,柯遂良心知难免一战,立直身子,向四人各自扫视一眼。
东首是持斧者,约摸三十五六岁,面宽体盘,脑袋奇大,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小,名叫姜干。西首是握刀人,只二十多岁,身材魁伟,眼睛中充满精光,姓单名豪。南首是持鞭者,年在不惑,身材瘦长,颇具英气,唤作贾云。
另那一人,却辨不出大概年龄,手持熟铜棍,拄在地上,环抱双臂,神情悠闭,视若无事一般。此人叫平运气。
只听贾云道:“这驼儿果是假装,捉住活口!”说着长鞭一扬,便向柯遂良面上卷来。柯遂良侧头避过,跟着一掌推在谢承志背上,谢承志身不由主从平运气身旁蹿将出去,已脱离包围圈。
柯遂良于瞬息间早已盘算清楚,跟着右臂长探,向平运气左肩抓去。一来此人全无防备,二来柯遂良出招之快,直逾电闪,手指已搭在平运气肩上。平运气倒也不弱,紧急中曲腿沉肩,只听“扑哧”一声响,左肩上衣服破出一块,竟无伤皮肉。柯遂良跟着一跃,掠过此人头顶,落在其身后丈余之外,消解去四面受敌之虞。
只听贾云笑道:“还是二哥眼尖!兀那驼子,你以为能逃过咱们‘豪气干云’的法眼么?”原来此四人自称“豪气干云”,却也正合了他等的名字。
平运气当即转身,首当其中,熟桐棍望柯遂良小腹撞去。与此同时,单豪欺身上前,手中单刀照柯遂良右腿砍来。柯遂良终是吃了手无兵刃的亏,只得左闪右避,不敢硬接,单凭双拳与之缠斗。
谢承志原本愣在那里,眼见柯遂良节节后退,急中生智,快步向最近一匹马奔去。只听“啊”一声叫,回头看时,柯遂良左臂已吃了一刀,鲜血长流。只见他不顾巨痛,双拳左起右落,仍是与四人恶斗不休。
长鞭不宜近战。姜干、单豪、平运气俱都在柯遂良身前围攻,是以贾云大失发挥余地,只好左右跟进,以图封住柯遂良退路。柯遂良见熟桐棍往自己右肩砸来,右掌上翻,抓住棍梢,顺带着往板斧上撞去,“当”的一声响,兵刃相击处,溅出许多火花来。
柯遂良原本有伤在身,兼之这阵恶战,真气不足,大落下风。一时右腿中刀,腹上吃斧,连受七八处创伤,当真险象环生。
谢承志一心想的是骑上一匹马,兜转来搭上柯遂良一齐夺路逃走。不想心急火燎中跨上马背,却又从另一边滑落下去,如此反复三番,方才在马背上坐稳了。好在那匹马温良驯服,并不摔他,正欲拉疆回转,却见柯遂良夺过熟桐棍,舞得呼呼生风,全然封住四人进路,口中喊道:“不要管我,自己快逃!”谢承志喊道:“要死咱们也死在一起。”柯遂良回喊道:“你若如此,我死不瞑目,你要记住,你原本姓施。”谢承志道:“从今往后,我便叫施承志!”
只听贾云喝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废话连篇。”说着便要抢道过来,相拦施承志。
柯遂良见机,熟桐棍横扫,向贾云右肋袭去。这一来自己右路暴露,姜干见隙,手中板斧砍将过来,褚遂良右腰又中一斧,兀自咬牙挺住。
这一下柯遂良受伤极重,体内真气更续接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