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2)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21:13:18

    林子仪接过阮香卿手中酒壶,自去装酒,片刻后出来,却见阮香卿怔怔望着路口,不知她在瞧什么。

  林子仪轻声道:“阮姐姐,酒打好了。”阮香卿竟似浑没听见,只好又叫一声:“阮姐姐,酒打好了。”

  阮香卿方始听到,转过头来,先还神色怅然,攸忽笑容满面,询道:“多少钱哪?”林子仪柔声道:“下回一起付吧,朱三才知道多少钱呢,只怕我多收了。”阮香卿说了回客气话,告辞回走。

  她走到林间,撞上朱三回来,笑道:“朱三兄弟,你家娘子越发标致啦,难怪招人喜欢。”朱三只当她说笑,挠头搔耳,不知如何答话才好,阮香卿见他满副窘相,只觉好笑不过。

  朱三停得片刻,便即迈步又走,却被阮香卿叫住,说道:“我才从你家打酒出来,酒钱还没付呢,你家娘子说下回一起算。”朱三满口价答应。阮香卿继道:“该是多少钱,你可记上,别要算少了,适才骆庄兄弟也打了一壶,算他多少,便算我多少!”朱三笑呵呵地答应着,兀自去了。

  阮香卿回至家中,却见屋门虚掩,柯遂良已不在家中,心想他多半是去了谢归田家,只怕要留他吃中饭,当下推门进屋,坐着发了一阵呆,一时口渴,取过水壶想倒些水喝,壶中却无剩水,心想朱三酿制的酒却不烈,不妨喝些解渴,一面倒出小半碗酒,喝了一口,果觉清淡,便又喝了一口。

  这酒喝在口中,阮香卿只觉舌低生津,十分甘甜清冽。不觉间小半碗酒已然喝尽,又倒出半碗,喝了两口,哪知没隔多少时候,只觉身上赤热难耐,想找把扇子扇风,却想起不曾备置,当下只好以掌代扇,在脸旁不住扇动。没扇几下,忽听得谢清平在外大叫:“柯三叔???柯三叔??????”

  阮香卿起身走到门口,见谢清平边喊边过来。问道:“他没去你家里吗?”谢清平道:“阮三婶是说柯三叔没在家么?”阮香卿道:“先前还在,我打酒回来,他却不在了,我还道他去了你家里呢。”谢清平道:“我爹叫我来请柯三叔过去吃酒,说有事同他商量,我才从家里过来,路上也没见着柯三叔。”阮香卿道:“那倒不知他是去了哪里,要不你进来歇歇,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谢清平心想也只好如此,便进屋坐下等柯遂良回来。

  阮香卿自坐到一旁,仍是以掌代扇,不住扇风,猛地想起林子仪、骆庄同拾酒壶的情景,暗道:“是不是这里的少儿郎都为你倾倒?”忍不住斜眼偷觑谢清平,见他身材伟岸,虽然肤色黝黑,算不得英俊,却处处透出一股男儿气概,笑道:“咱们这里确是一方宝地,山水养育,女儿郎都貌美如花,男儿郎都英俊挺拔,贤侄你说是不是?”

  谢清平嗫嚅道:“这个???这个??????”阮香卿笑道:“我那予美妹妹不够美貌么?承志不够英俊挺拔么?”

  谢清平万没想到她会这番说话,哪能应对,只觉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却见阮香卿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挨到谢清平身旁,伏在他耳边,软软说道:“你喜欢予美是不是?”

  谢清平猛吃一惊,腾地起身,尚不及站直身子,双肩却给阮香卿压住,却听她软软继道:“可惜你在她心中,只是一个哥哥,她一心一意爱的人,却是你弟弟谢承志。”

  这一点,谢清平自也明白,但从未在旁人口中亲耳听到,此刻乍地被阮香卿揭破,原本他膂力甚强,若要站起来,阮香卿休想按得住他,偏偏听到这句话后腿似铅灌,全身瘫软,再挣不起,又只颓然坐下。

  阮香卿双掌压在谢清平肩上,慢慢下滑,已抚在他胸口,轻声道:“怎么你的心跳得这样厉害?”说话间,半个身子已紧紧伏在谢清平背上。

  谢清平那日雨中背负骆予美,虽也有这般异体接触,那时心境端正,较之眼下感觉,自有云壤之别。

  阮香卿双掌来回在他胸口揉搓,越发加劲,谢清平只觉呼吸艰难,一阵窒息,脑中一片晕眩。阮香卿不住往他耳中吐气,谢清平只感到喉头干得厉害,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沫,只听见“咕噜”一声响。

  阮香卿急去关上房门,跟着退去外衫,谢清平得此间隙,猛摇了摇头,随即清醒过来,霍然起身,正待夺门外走,却见阮香卿单是亵衣在身,已然酥胸半露。

  谢清平年届十八,正值情怀萌动之际,如何瞧得这等阵势,当下双腿乏力,竟挪不开步子。忽见阮香卿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却抬起头来,迷眼乜视谢清平,软软说道:“见人家跌倒了,你也不过来扶一下吗?”谢清平神魂颠倒,真要过去扶她。

  他只觉双腿沉重,似如铁铸,迈不出大步,勉力走出一步,吞吐道:“你???你???婶子你???你病了吗?”阮香卿柔声道:“婶子是病了。”随即指着自己胸口,继道:“喏,病在这里,你过来帮婶子瞧瞧好么?”

  谢清平神志失常,见那地上坐着的,哪里还是一个阮香卿,竟是骆予美正招手叫自己过去。那骆予美满面堆笑,正痴痴望着自己。他只恨这仅只几步路之间,竟似隔着千山万水,自己怎么也走不过去。

  忽见阮香卿翻身站起,恨恨地道:“别看你柯三叔身强体壮,却是个软弱无能贼。”随即压低声音,柔声继道:“婶子这病,非你来医治不可,你就做一回好心人儿,可以么?”偏偏她翻身起来,身形晃动,谢清平猛地惊醒,看清眼前之人并不是骆予美,知是自己失了心魂,险些做出不端行径,当下又是羞愧,又是悸怕,大跨两步,夺门外走。

  变生突然,阮香卿不及反应,回头瞧时,谢清平已去得远了,但见她“啐”了一声,恨恨骂道:“狗杂种,忒也不懂领情。”此时房开大门,只得拾起地上衣衫,重新穿好,颓然坐在凳上。

  谢清平回想刚才情景,心有余悸,不敢耽搁,大步急走。他刚踏入林中,猛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投了湖啦,有人投了湖啦??????”辩声音是从北边传来,当即迈开大步,往北边急奔。

  他奔到北边李林尽头,老远听见有人纷纷议论,循声过去,才穿出林子,见数人围在湖边,指指点点,絮絮不休,箭步抢上前去,就见林子仪躺在草地上,全身透湿,已然绝气身亡。

  他尚不知事情原由,正待开口询问,却听李氏大叔道:“我先才来这里洗锄头,竟然见到湖中有人浮在水面上,我先还不知是谁,哪承想竟是??????”显是他心中悲痛,没忍心说完。又听王氏婶子道:“多好的人啊,怎就投了湖呢?”刘氏接道:“好端端的,有啥想不通,也不该如此轻生哪。”又有人道:“可惜啊,可惜啊?????”

  众人正议论间,谢归田、常氏、谢承志、骆庄、骆予美、柯遂良、阮香卿以及左邻右舍,俱都闻讯赶来,满满站得一地,都围着林子仪尸身哀叹不已。只见常氏挤进人群,蹲在林子仪尸身旁边,泪流满面,替她整理头发。林子仪投身太湖,溺水而亡,一头青丝,凌乱不堪,常氏都慢条斯理地替她理好。

  就在这时,朱三跑来,拔开人群,一下跪到林子仪尸身旁边,嚎啕大哭,边哭边道:“我一听说有人投湖,就知道是你啊!”猛地抱起林子仪头来,紧紧搂在怀中。朱三只管痛哭不已,全没顾及旁人所在。他哭了好长一阵,抽出一条手臂,猛力扇打自己耳光,边打边道:“就算我责怪你几句,你也不该如此狠心,撇下我一个人。”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道是夫妻俩吵架斗嘴,林子仪受不过委屈,便来投湖自尽。

  朱三越哭越厉害,涕泪交加,实是伤心已极。谢承志瞧在眼中,甚觉不忍,缓缓走到朱三身旁,蹲在他边上,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朱三大哥节哀顺便,保重身子。”朱三理也没理,仍自痛哭不休。

  骆庄在这时缓缓走出人群,来到林子仪尸身旁边,瘫坐在地上,痴呆不语。朱三又自痛哭一阵,见骆庄不知何时已来到近旁,募地收住哭势,伸出拳头,抹去了眼泪。

  只见他小心整理林子仪衣衫,凡有皱处,他都一一理好,整理完毕,庄容说道:“我知道你是清白的,骆庄兄弟是个正人??????”说到这里,猛地抬头扫视众人,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扫到阮香卿脸上,就此停住,伸指指她继道:“我不该听人嫌话,害你自尽。”

  众人不由都将目光聚到阮香卿脸上,要看她如何说法。

  原来午间朱三在路上遇到阮香卿,听她说了那番话,先还认定她是说笑,浑没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暗忖:“定是被她撞见了什么,不然她何必搬弄是非,无端乱讲话!”这么一想,心中更加气愤,又不愿意说出来,只坐着生闷气。林子仪做好午饭,他也不去吃,始终远远地坐着,闷闷地不吭声。林之仪揣摩不透朱三何以生闷气,端起一碗饭,夹上许多菜,捧到他面前,说道:“不管怎样,总得吃饭罢!”朱三扬手一扫,将碗打落。碗摔在地上,登时碎成三爿。林之仪眼中泪珠儿便滚了出来,抽泣道:“你以前从不这般待我,今日却是怎么了?”朱三道:“你做得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林子仪怎受得这样的话,咬唇不语,只泣得越发厉害。朱三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林之仪拉住他手臂,泣道:“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些嫌话?”朱三忽又想起阮香卿那句“你家娘子越发标致啦,难怪招人喜欢”,心下更没好气,甩臂挣脱林之仪的手,怒道:“人家若是没有亲眼看见,又怎会胡说?要想人不知,除非……”林之仪冷笑一声,接道:“除非己莫为是不是?”她这刻已经大致明白事情原由,知是阮香卿嚼舌根,便道:“这么说来,咱们数年夫妻之情,却比不过人家几句闲言闲语吗?”朱三怒道:“你若在意咱们的夫妻之情,为什么又同旁人亲近,不守妇道?”林之仪猛地往外急奔。朱三正值气头上,也没理她。后来那李氏大叔来到湖边洗锄头,看见湖中漂浮着一具尸体,赶忙用锄头钩到岸边,拖上岸来一看,才知是林之仪,急忙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投了湖啦,有人投了湖啦!”??????

  猛见柯遂良一把抓住阮香卿右腕,将她拖出人群,用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上,喝道:“你说了些什么嫌话,当着大伙的面,你给我一五一十讲个明白!”阮香卿支吾道:“我???我只??????”

  话还没说完,柯遂良一掌掴下,阮香卿雪白的脸上,立时印上五条指印,嘴角鲜血直流,她抬眼怒目瞪视柯遂良,满眼恨意。

  柯遂良喝道:“你不老实交待,我让你偿命!”谢归田听在耳中,极不受用,暗道:“我倒想看看,你这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却听阮香卿道:“你杀了我呀,反正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柯遂良气得脸色发紫,猛地伸出右掌,紧紧掐住阮香卿脖子,喝道:“你当真不说?”

  众人见他气极,都异口同声劝解,不想阮香卿脖子一仰,闭上双眼,只作等死。

  柯遂良手指加力,眼见阮香卿满脸通红,呼吸不畅,眼角滚出两颗泪珠,登时心软,松开手指,颤声道:“你只消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了。”不料阮香卿说了句:“你终究舍不得杀我么?”随即咬断了舌头。

  众人这一惊,委实非常,更有人连连惊呼。谢归田万也没想到会生此变故。柯遂良猛地跪倒,扶住阮香卿身子,颤声道:“你这是何苦?香卿,你这是何苦?”但见阮香卿嘴角带笑,缓缓歪倒他怀中。

  就这么片刻功夫,一个投湖身亡,一个咬舌自尽,众人只觉说不出的悲痛。却见柯遂良抱起阮香卿尸身,缓缓朝湖边走去,众人都知道他也起了轻生之念,但见他那副悲痛模样,摄人心魂,谁也不敢出手拉他。

  眼见柯遂良一步步往湖边挨去,右足已踏进湖水,谢归田身形晃动,抢上前去,拍了他昏穴,扶住他身子,谢清平抢上帮忙,将两个移到岸上。

  众人见朱三没再痛哭,心想他已挺过痛苦极处,纷纷说道:“让死者早些入土为安吧,别再伤心了。”不料朱三连连抽搐三下,便即伏倒在林子仪尸身上。

  骆予美见骆庄坐在地上,呆呆不动,叫了他一声,跟着挤进人群,走到朱三身旁,伸手拉他起来,众人都以为朱三不过一时伤心过度,昏厥过去,便有人跟着过来掐他人中,可无论这人怎样使力,朱三一丝反应也没,伸指探他鼻息,却也是死了。

  谢归田嘱咐谢清平、谢承志同大家一齐料理,背起柯遂良先行回走。他背着柯遂良穿过李林,见离人群已远,喃喃自语道:“你们谁是真,谁是假?”此刻柯遂良已然处于昏迷之中,自然听不见他的说话。

  谢归田背着柯遂良回到家中,将他放到床上,只等他醒来,再作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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