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几个朋友,你最近拿起书本是什么时候?时隔多久了?他们都端详起我来,像是打量怪
物。
我想了想,也对,我们要的是“柴米油盐”,与书何干?当“柴米油盐”有了,我们要的是“三居室”,与书何干?当“三居室”有了,我们要的是“小排量”,与书何干?当“小排量”有了,我们要的是“进口车”,与书何干?这些都有了,我们还要“独栋别墅”、“奢华汽车”,与书何干?当“独栋别墅”、“奢华汽车”都有了,我们还要“银行卡数字”呢,又与书何干?……
总之,一切都与书无关。再大的房子,再多的房间,腾不出来做书房了。于是,大陆人没有港台同胞书多了,更不敢与西方国度比较,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一个民族处于极其饥渴状态而浑然不觉,处于异常失重环境而讳莫如深。蹊跷的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天地似乎获得了空前统一,那便是上述与书无干的诸般理由成了我们百分之八十的人的共同追求。我们追得很急,生怕耽搁,生怕迟到,只得撇下书了。
我们这一代,吊儿郎当地上了大学,阴差阳错地读到过几本书,从此以后,与书断缘。也在升职竞争中瞟过一本“人际关系”哩,也在业绩受挫时翻过一本“营销策略”哩,这还不够吗?这些“术”的知识,不正是我们脱颖而出所亟需的吗?只有它能实现我们的期望值不是吗?至于“道”嘛,随它去吧,它爱到哪儿到哪儿!
痛苦的是,我读过余秋雨先生的《风雨天一阁》,知道了那两位爱书的女子,愈来愈觉她们是在对我当头棒喝,使我时时回望。
这种回望,与松快绝缘,与欢愉隔离,反而内心绞痛,可我找不出理由因为痛苦而遗忘她们,因此,这种回望也就常常在深夜里发生。
二
我微微闭眼,见到第一个来的女子,她坐在阁楼上窗边,正绣着芸草。她就叫绣芸,姓钱。
钱绣芸原本不是这个名字,名字是自改的。估计父母对她视若珍宝,并没反对。但父母见爱女终日在阁楼上绣花,郁郁不乐,心中实在跟着难过。事实上,在封建社会里,女子静待闺中,终日绣绣花,天经地义。依现今思想看来,也可算是虽未成文却被当时社会广泛遵循的规矩。
钱绣芸或许读到过沈括的《梦溪笔谈》,知道书中这样描写芸草:“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间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于是,她不绣桃花,不绣鸳鸯,脑海中想象着“小丛生、豌豆叶”不停地绣,不停地绣,一丛丛芸草在她的指下栩栩如生。我猜想,每绣得一束,钱绣芸多半会拿起手帕,贴近鼻尖轻轻嗅嗅,她嗅到了淡淡的清香,不禁微微莞尔,这恐怕是她最快乐的时刻。而那清香,正从不远处的“天一阁”丝丝缕缕地飘来,若有似无,却又不间不断。这“天一阁”正是当时声名煊赫的藏书楼。
父母终于知道女儿愁闷的结症,原来她是想去“天一阁”看看芸草,看看书。父亲灵机一动,找到妻子商量:绣芸的舅舅不是知府吗?咱们能不能请他做媒,将绣芸嫁到范家去?
钱绣芸因为“少女怀书”,难免日趋憔悴消瘦。父母果然找到宁波知府丘铁卿央求此事。终于,花轿抬来了,礼乐奏响了,钱绣芸如愿嫁给了范懋才。她的丈夫正是“天一阁”的主人范钦的后人。
这样一位为书出嫁的女子,在她之前没出现过,在她之后更没出现过。在她之前,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是常规;在她之后,“宝马”洋房、存款支票是定理。当然,钱绣芸是依凭舅父做媒得以出嫁,而范家是否由于丘铁卿乃知府大人不便辞拒,这可以算作社会学范畴,我无能妄评。反正,这位绣芸草的姑娘,不为着范家的殷实,不为着丈夫的相貌,毅然决然向着书籍而去。也许,她会爱书而不爱自己的丈夫,但我坚信一个爱书的姑娘更懂得如何爱人。
钱绣芸嫁进范家,却没能一睹“天一阁”的风姿。余秋雨先生在《风雨天一阁》中说大概有两点原因,一是族规禁止妇女登楼,二是她所嫁的那一房范氏后裔在当时已属旁支。反正其中任何一条,都致使钱绣芸身处“天一阁”咫尺,却离“天一阁”迢递。
一位为书绣芸草的姑娘,当年会不会朝朝暮暮站在“天一阁”楼下抬头仰望?会不会时时刻刻在仰望中黯然神伤?她必定神伤中默默落泪。女子落泪可以有诸多理由,比如过去为良人未归,比如现今为“苹果”手机太贵,知识有限的我不知道还有谁像钱绣芸这样纯粹为着书籍落泪。
在我看来,女子流泪太多,必不长寿。钱绣芸为书籍流下那么多泪水,只得对丈夫说:“我之所以来汝家者,芸草也,芸草既不见,生亦何为?君如怜妾,死葬阁之左近,妾瞑目矣!”她这于生命谢幕之际发出的求肯,初看似为着芸草,但芸草夹于书中,究根揭底,正是为着书籍。
我不知道范懋才的为人,不知道他有没有为视书如命的妻子挣扎彷徨过?有没有在某一个时刻血脉贲张,产生过为妻子登上“天一阁”不惜离亲叛众的冲动?还是终于无可奈何,只得将妻子葬在“天一阁”旁,让她与书籍日日夜夜相守,永世不离?
一缕玉魂消陨在对书籍的魂牵梦绕中,之后,是否在某个秋夜飘进过“天一阁”,翻开书本,嗅了嗅芸草,微笑着盯着那些黑色印刷字体?
如果说钱绣芸出生书香门第,由于在精致典雅的阁楼上读到唐诗宋词而引发对书的热爱,是她的个体生命的渊源,只是特例罢了,不值得宣扬,那么,有没有哪位女子爱书的事迹,发生在地域更宽广一点,理由也更微妙一点呢?
三
这也许是传说,或者故事。这故事来源于余秋雨先生《风雨天一阁》。既是故事,当该有故事发生的时间,大约就是金庸先生那部《神雕侠侣》中郭靖死守襄阳城的时候。
当时宋朝南渡,建都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大兴土木建造宫苑宅第,使得青瓷需求急剧增加,原本已然日薄西山的越窑因地理位置处优跟着重新兴旺起来。窑主姓余,他作为青瓷的供应商,成为宫廷权贵、豪门富主争夺结交的对象,烜赫一时。又因越窑在上林湖畔,因此人称“余上林”。这位“余上林”多半时常出门,颇知些天下大事,一次在杭州遇到一名襄阳籍贯的太监,说了句“襄阳城已被蒙古军包围多年”。这句话,由这位太监传给了一位同乡宫女,这位宫女又传给了宋度宗赵禥。不知赵禥是不是真不知道国情,听到“襄阳城已被蒙古军包围多年”大大吃惊,立即召来权臣贾似道询问究竟。贾似道当然敷衍了事,随后便捉拿了那名宫女和太监,顺带查到“余上林”,一并处死。
贾似道祸国殃民,“鞋破趾露”,终于被谢太后罢官远贬。好在押解他的是一位会稽县尉,出于义愤在途中将他处决。这似乎可以成为一部武侠题材。
半年后,元军攻进杭州,南宋灭亡。正当兵临城下之际,一位文员在一个初春的黑夜押送一队长长的货运马车往上林湖赶来。这位文员原是“余上林”的密友。他找到“余上林”的儿子,说车上是宫廷图书馆最珍贵的版本,城破之日难逃被焚烧的厄运,希望找一个地方密藏。
“余上林”的儿子还年轻,也是新窑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死在朝廷手上,因此对朝廷着实不太好感,一听到宫廷更是怒火中烧。这位文员只得连忙劝导,说贾似道已被处决,你们余家的仇已经报了。顿了一顿,指了指身后的车队,望着这位年轻窑主的眼睛,说:“现在,天下斯文的最后一脉,全押在车上。”
年轻窑主一面想,一面为难。这么珍贵的书,藏在任何宅子里都不保险,只能藏到窑窟里。但是山洞中潮气太重,就算书藏进去,终究也是被毁,除非在四周存放大量石灰和干炭。石灰倒是有现成的,可是那么多干炭去哪里弄来?
文员说元军破城已是指日之事,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怎么等得?湖边有几囤干炭,堆得小山似的,不知是谁家的。窑主说:“我家的。”低下头去又说:“那是三十六座大窑的口粮,已经紧巴得很,窑火一停,瓷器全毁,窑也废了。”
文员听了,连连摆手,忙说:“那使不得,使不得!”他抬眼望向上林湖,说了句:“窑比书重要。”年轻窑主也跟着叹气……
“不,书比窑重要!”这声音动听无比。举棋不定的年轻窑主等来这句话,正如最美的青花瓷“在天青色中等来烟雨。”
这声音动听胜过以往的“阴柔嗔怪”,回荡数百年,清丽盖过当今的“矫情发嗲”,正是从门内传来,发自年轻窑主的年轻妻子朱夫人。
这位朱夫人,芳名不得而知,她那声音,似乎也成了天地间的绝唱。
朱夫人与丈夫双目一对,夫妻俩随即出门,站上一个高高的木台,齐声向着湖边高喊:“各窑熄火!”
想必瓷器烧制正值千钧势头,窑工们大感惶惑,纷纷跑到木台前来询问。朱夫人说:“不要问了,各窑熄火!”说得斩钉截铁,说得义无反顾。
我们看:干炭一筐一箩运进了石窟,图书一车一箱搬进了石窟,一切停当,封住洞口,不露蛛丝马迹。
为确保万无一失,朱夫人和丈夫带着那一群封洞工人远走他乡,人世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四
钱绣芸,朱夫人,到底谁是真实,谁是故事?放在当今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中,她们都是故事了。
人世间,没有了仰望藏书楼的眼泪,没有了“书比窑重要”的声音,我只能以这样一篇不知所云的文,来祭奠,来怀念。
正要搁笔,却想:我祭奠和怀念的,是这两位与书有关的女子呢,还是祭奠和怀念着一个爱书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