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个相隔不远的邻居,姓王,他没有娶妻,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着,我和玩伴们都叫他王叔。
家门前是一条小河。每逢下大雨之后,河水猛涨,这是我和玩伴们最乐意的事情。因为待河水退去,我们便可以下河捉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年头生态环境好的缘故,小河里总是有很多鱼。后来才弄明白,实际上是水库里泄水,鱼儿们乘机溜了出来。于是,鲫鱼、草鱼、鲤鱼、还有通身赤红的鱼,完全叫不出名儿,都会在小河里现身。鱼虽不大,但毕竟是我的童年为数不多的趣事之一,所以记忆犹新。
每当我和玩伴们提着小桶,端着瓷盆,挽起裤腿准备下河的时候,王叔总会赶来指挥,俨然便是我们的“团长”。“王团长”指示我们在哪里筑堤,在哪里挖沟,在哪里填坑,我们一律照办,收获当然颇丰。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罢。
终于进了学校。好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虽然周末偶尔也会下河捉鱼,却再没见过我们的“王团长”。没有了指挥官,大家意见就难得统一了,你要在这里挖沟,我偏说要在那里填坑;我要在这里筑堤,你偏说要在那里截流……
我记得很清楚,我和我的发小居然为此大打出手,两人搂抱着在浅水中翻来滚去,当然发生在夏天,光着上身,短裤湿透就湿透罢。折腾完毕,上岸,坐在河堤上,你看看我脸上的泥巴,我望望你头上的草叶,只顾哈哈地笑,然后各自回家去挨一顿好打。
时间过去了两年多。有一天,王叔突然回来了,我们四五个孩子居然约着去看他。就在他家的院坝里,我见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圆圆的,很重,王叔给我们每人发一个,还特地去砍下一段竹丫,削出小竹筒,每人一根。他教我们将小竹筒插入那“圆球”里,并说是他从海南岛带回来的,可以喝。我们那时都还小,管它什么海南岛呢,只知道迫不及待就着竹筒吸。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那种味道真是说不清楚了,有点酸?有点甜?有点涩?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史铁生说过:“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我想借先生的话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尝,要你身临其境去尝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尝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甚至就算同一味道,也实在难以找到最初时的境、情、还有别的什么吧!
直到后来,终于知道那怪东西叫椰子。
自从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王叔,也不知他后头是否仍然去了海南岛。渐渐长大,学到了更多的知识,终于知道了“天涯海角”,并一度在心里酿成一个梦。
我有时在想,虽然当年第一次从王叔口中听到海南岛的时候,只知道急不可待地去享受椰汁,但一定也在我童年的心坎上点下了一笔。在今后的成长年岁中,那一笔虽则长时间地被遮盖,然而一旦触及到,总有一种前呼后应之感。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读到了余秋雨先生的《天涯故事》,读着读着,想,我也该去海南看看。
二
夸大一点说,去看“天涯海角”结成了夙愿。直到真正成行,已是离开学校两年以后。
抵达三亚海角的时刻,飞机已经很低,突然有游客开始惊呼。我侧首往窗外看去,原来,阳光照射下,远远便可见悬崖上树着一尊观音菩萨,那么庄严,那么神圣。我曾在云南大理读到过这样一段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波罗密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之所以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部引述,是因为当年在飞机上看到观音菩萨塑像的时候,我并不能完全背诵,而这位菩萨在咱们中国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又是那样崇高,那样不可取代。不论你是出生在小山村,还是大都市,小时候生病或者家中遇到什么难事,总听到过祖母念叨:“观音菩萨保佑”罢?
既到三亚,固然须得去海边沙滩晒晒太阳,须得坐船去海中钓钓小鱼,更须得去看看“天涯”绝壁、“海角”峭石。又听说,生意人是不能去“天涯海角”的,大概那里是尽头的意思,看了“天涯海角”,生意就做到尽头了。这当然不具有科学性,迷信与信仰有天壤之别。
即便在如画般美景中悠闲自在,但我心中对那尊悬崕峭壁上的观音塑像无时或忘。她眉目慈祥,似乎有意无意注视着身下那片海洋,那么她在保护着什么呢?如果这片海洋、这片土地有失安宁,她会不会从峭壁上走下来,以她慈悲之心救拔众生苦厄?
或许,她真来过!
三
既然我们渴盼观音菩萨现身佑护一方安宁,不过是我们的美好愿景和精神寄托,那么也请允许我在告诉你“冼夫人”的故事的时候,有一些个人的憧憬与设想。
猜度她那年一十八岁,娉婷婀娜,温文美丽。又因世代是南越首领,大概就是统治着现今的广东、海南一带吧,竟也习得武艺。
越人似乎有攻伐夺掠的习俗,冼夫人便是在争斗残杀中逐渐长大。她家势力强大,占据山洞,部属达十余万家。她有一位兄长,是南梁州刺史,叫冼挺。这位仁兄依仗富强,时常侵略别的州县,抢夺财物,岭表一带的人民深受其苦。
这一日,冼挺召集部众,即将“出师”。冼夫人往哥哥身前一站,拔出短剑,说:“你们手中的刀剑,为何不去猎杀害人性命的猛兽,却要去屠戮活生生的人呢?”冼挺确也十分疼爱这位妹妹,虽然心中老大不快,但也隐忍抑制了怒火。他见冼夫人一句话说得众部下目瞪口呆,心想士气偃息,不可征战,只得作罢,当即遣散了部众。
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冼挺将冼夫人拉到一旁,怒目瞪视,问道:“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冼夫人将短剑插入鞘中,莞尔道:“我在劝我的哥哥不要杀人呀!”冼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闷闷地去了。
时隔不久,一位红娘带着一伙人挑着酒肉布匹来到冼夫人家,原来是罗州刺史冯融要为他的儿子高凉太守冯宝提亲。冼夫人任由父亲兄长做主,嫁给了冯宝。
新婚不久,驻守寿阳的侯景反叛梁朝,广州都督萧勃征召兵马驰援,高州刺史李迁仕附和萧勃,占领大皋口。
这一日,冼夫人正在洗衣服,听得李迁仕派人来征调冯宝,急忙放下手中衣服,找到丈夫,说:“夫君,刺史召遣,你要如何应付?”冯宝说:“当然只能去!”冼夫人说:“妾以为不可!他肯定是想骗你去一同谋反。”冯宝大惊,说:“你怎么知道?”冼夫人拉丈夫坐下,缓缓地说:“朝廷召唤刺史援助台城,他却以病推诿,私下铸造兵器,聚集部众,这个意思很明显。他现在召你去,就是要你一同谋反。如果你推辞,他就会羁押你作为人质要挟你的部众。所以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去,静观其变。”冯宝恍然大悟,连连说:“还是贤妻聪慧,还是贤妻聪慧。”
没过几天,李迁仕果然公开叛乱,派遣主帅杜平虏率军侵入赣石。冯宝得到讯息,便要率部抵御。冼夫人却说:“平虏十分勇猛,他带领军队侵入赣石,多半要同官兵抗衡,不能立刻回兵。我们不妨先去消灭李迁仕!”冯宝不明其意,一时难断。冼夫人笑着说:“夫君不必忧虑,妾身自有良策,你只须静待佳音。”
冼夫人计议已定,派遣使者拜访李迁仕,说:“我家主人知道刺史大人是真英雄、真豪杰,不敢出来相见,想派夫人来送礼参拜。”李迁仕以为冯宝归附,大喜过望,让使者返回告诉冯宝,说自己恭候夫人。于是,冼夫人带领千余人挑着杂物,大声谈笑着来到州里。李迁仕见冼夫人亲自挑着礼物,早已没有半点防备之心。突然,冼夫人一声令下,随从掏出事先藏好的兵器,发动攻击。冼夫人身先士卒,可谓巾帼不让须眉,立获全胜。李迁仕于混乱中狼狈逃跑到宁都苟安。冼夫人带兵与长城侯陈霸先在赣石汇合,鼓舞陈霸先英勇剿贼。她回到高凉,对冯宝说:“陈都督非常值得敬畏,非常得民心,一定能够剿灭平贼人,应该重重赞助他。”果然,陈霸先后来建立了陈朝。
冯宝自小受儒家思想熏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只是满腹经纶的他于军事谋略却是知之甚少。而冼夫人的这一次助夫平叛,不过小试身手而已。
当然,冼夫人与冯宝结为夫妻,从此接触到中原文化,也可说是为她生命的健全创造了不可或缺的条件。夫妻二人一文一武,恩爱有加,生得一子,更是其乐融融。
后来冯宝不幸去世,大约只活了五十岁。冯宝死后,岭表一带大乱。冼夫人恩施百越,尽皆归顺于她。公元559年,冼夫人派九岁的儿子冯仆带领各部族首领在丹阳朝见皇帝,朝廷任命冯仆为阳春郡守。时隔不久,广州刺史欧阳纥谋反,召冯仆到高安,诱他追随。冯仆派人回去禀报母亲。冼夫人寝食难安,痛下决心说:“我家效忠国家到现在已经两代了,不能因爱惜你就有负国家。”于是发兵抵御。
冼夫人当然知道一旦发兵欧阳纥,爱子的性命可说朝不保夕,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顾大舍小。也不知道那一年冼夫人多少岁,想必不会年轻,她却披挂上马,亲自带领百越酋长领兵讨伐欧阳纥。她联合章昭达里应外合,不久便大败欧阳纥。
她那飒爽英姿,柔情母仪,只能遥想了。
四
菩萨之所为菩萨,那便是能够除灾难,扼疾苦。我之所以认为冼夫人是从悬崖上走下来的菩萨,她一直走在土地上,是因为这一片土地实在太多灾难。
你看,原本已然瘢痕苍苍的土地并没有安宁下来。
隋朝覆灭陈国,岭表一带尚未完全归附。数州都奉冼夫人为主,号为“圣母”。隋高祖派遣总管韦洗安抚岭外,原陈国大将徐磴凭借南康据守,以致韦洗到了岭下,不能前行,朝廷只得求助冼夫人。
当年,冼夫人将扶南犀杖献给陈主,视为衷心归附的信物。此时,晋王杨广拿出犀杖和兵符给冼夫人看,告诉她陈国已经灭亡了。冼夫人看见犀杖,确认陈国灭亡,聚集各族首领,痛哭哀悼,数日不绝。之后,她派遣孙子冯魂带领众人迎接韦洗,进入广州,岭南全部评定。
不久,番禺人王仲宣谋反,各地酋长、首领尽皆响应。军队包围住州城,屯兵在衡岭。冼夫人派孙子冯喧带领军队营救韦洗。不料冯喧与逆党陈佛智素来交深,故意滞兵不前。冼夫人得知后极其愤怒,派人抓住冯喧,关押在州城牢中,又派孙子冯盎带兵讨伐陈佛智,不久即胜。之后,冼夫人再一次披上铠甲,跨上战马,领兵进入南海,协同“鹿愿军”打败王仲宣。事后,冼夫人带领铁骑保卫宣诏使者裴矩巡抚诸州,苍梧首领陈坦、冈州冯岑翁、梁化邓马头、藤州李光略,罗州庞靖等都来参拜裴矩,岭表得以平定。
朝廷也没敢设想会如此顺利。
我想,当宣诏使者离开之后,冼夫人一定骑坐在马背上说过:
“曾有人要我自立,不必接纳朝廷,我倒不是害怕,只因我一生一世都在看见战乱,你们说战乱中最受苦的是什么人?”
众首领闻言俱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