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卿”乃真君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00:30:20
                                          一

    收到朋友从昆明发来的信,已有两日。

    这信,当然没有信封。我们现今所说的信,九九是指微信,或者电子邮件,而我收到的正是微信。

    有了微信、电子邮件的大行天下,传统信件除却偏远农村还可能得见,早已悄然退出历史舞台。微信、电子邮件当然益处甚多,那边一发,这边即到,对于写信者,极大地节省了握笔写字的人工成本、来回邮局的时间成本、购买信封邮票的资金成本。这是科技发展带来的红利,让我们每一位沾了科技的边儿的人都能够从中获益。

    但是,写信人失却了铺笺提笔的高雅,失却了支颐沉思的专注,收件人失落了念念等候的殷盼,失落了“见字如晤”的感动。这,或许便是“得失寸心知”罢!

    不巧朋友这条微信与字有关。内容极短,却意思明晰,说他正在临颜真卿的《祭侄帖》,走笔一半,搁笔给我来信,要我尝试为颜真卿写篇文字。

    这事有来由。我离开学校两年之后,在云南结识到几位爱好书法的朋友,来信这位朋友便是其中之一。要说书法,我很小的时候也见过。姨妈家二表哥便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都会誊写对联售卖。我当时才进入小学,只知道跟在表哥身边看热闹,哪曾懂得书法的奥妙。后来表哥外出务工,去年回到市里自己做起装修,算是小老板了。不知如今的他是否会在闲暇之余仍不忘拿起毛笔涂画数下,我也终于没有问。

    当然,结识到爱好书法的朋友并没有令我一窥书法的堂奥,勉强算个观望者吧。有时相聚,朋友们不免展纸蘸墨,我便自告奋勇做起助手,要么压纸倒墨,要么端茶递水,乐此不疲。记得有次大家去云南博物馆观看“点苍七子”字画展,我跟随在后,聆听暗记,不亦乐乎。

    总之,在书法的门外,我虽走不进去,但一直观望着。即便身在合肥,我也时时刻刻观望着这几位朋友的临帖书写。可要我为颜真卿写篇文字,真是胆战心惊,不敢答复。

    谁不知道颜真卿的字呢!俗话说“字如其人”,我岂敢写他!朋友说:“你写写看吧,反正只是我看。”我想,话已至此,罢休不得了!

    这次交谈,我回给朋友的最后一条微信是:那就写《卿乃真君》罢!

                                        二

    颜真卿的《祭侄帖》我是知道的。当年,表哥就临过,我在一旁看着。想起来,表哥当时似乎情绪低落,完全不像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在临帖时应有的神态。这或许是我持有偏见,因为我曾经认为一个正在做着有关自己爱好的事情的人,心情应该愉悦才对。此刻,我却懂了,写文字虽是我的爱好,然而正在尝试写颜真卿的我,心情却十分沉重。当年,我没有跟表哥对话,只静静地看着他蹙着眉头临帖。我现在可以猜想,表哥或许在心中悄悄对我说,等你长大些,在学习中多半能够了解到颜真卿,你就会明白一些了。

    原来,颜真卿的一生极其悲苦。甚至《祭侄帖》是他悲苦人生的极端。难怪表哥当年眉头紧蹙,情绪低落。

    颜真卿三岁时,父亲便去世,由母亲抚养长大。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脱离不开悲苦的基调,小时候家境贫困,根本买不起纸笔,只得捡拾废笔,蘸上黄土,在墙上练字。二十六岁中进士,又在朝廷设置的临时考试中脱颖而出,开始做官。

    他为官极好管事,成为众矢之的。

    他先管的是朝廷大事,起因是御史吉温出于私人怨恨想要陷害御史中丞宋浑。宋浑是宋璟的儿子,宋璟在唐开元十七年任宰相,与姚崇同心协力,一生为振兴大唐励精图治,硬是将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的唐朝打造成了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大唐帝国,也就是历史教科书上讲的“开元盛世”。而吉温的父亲吉顼在武则天时期任过宰相,按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记载,吉顼为人不坏。这里我想暂停叙述,谈谈看法。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如果有道理,吉顼既然为人不错,那么他的儿子吉温也该是坏不到哪里去。可《新唐书》对他的记载是“性阴诡,果于事!”再看他的一生行迹,擢发难数,总之是在权贵面前做起了哈巴狗儿。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并不靠谱,或者说决不能一概而论,往往还是在于后人自身修养。

    人性最是难说,有好有坏,甚至时好时坏,我是无能阐述的。那吉温欲害宋浑,真是出于私怨吗?私怨因何而起?难道是上代宿仇?还是同僚龃龉?我粗略翻了翻《新唐书》关于吉温的记载,浅浅想了想,自己下了个结论,应该是吉温觊觎宋浑的官位。我不懂历史,请恕斗胆。

    不管怎样,颜真卿站了出来,说:“奈何以一时忿,欲危宋璟后乎?”我才说过,吉温做的是哈巴狗儿,正依附在宰相杨国忠檐下。颜真卿想治治朝中大臣你争我夺的顽疾,以使群臣同心同德,创建一个和谐统一、尽心尽力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团队,这真是管了一项朝廷大事。然而,他这一管,立即成为箭垛,一支降职调离的利箭向他射来。

    颜真卿被贬谪到“平原”,管起民事。当时“平原”的抚河淤塞不通,涝则没田,旱则无灌,民众深受疾苦。他便带领民众疏浚河道,砌石修坝,使得当地百姓旱涝无忧。

    更为有意思的是,颜真卿还判决过一桩婚姻诉讼。当时抚州有一位学子叫杨志坚,家中清贫如洗却嗜学如命。杨志坚的妻子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贫困生活,因而提出离婚。杨志坚表明自己矢志读书,只得同意离婚,并写了一首《送妻诗》。也不知这人近似“范进”,还是确实爱读。但他那种面对妻子欲去却又无能为力的心境,尤其结合当今世态,多少让人心中不是滋味儿。妻子将这首《送妻诗》作为离婚证据交给颜真卿裁决,颜真卿看后,对杨志坚的遭遇十分同情,反而责罚杨妻嫌贫爱富。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赐给杨志坚布匹、粮食,并将杨志坚留在署中任职,特意将裁决书公诸于众。离婚不成,这位杨妻多半有了新衣可穿。

    颜真卿这些事迹,说起来并不悲苦,而他的悲苦,就在后头。

                                            三

    安禄山谋反初露苗头时,颜真卿每日与宾客泛舟饮酒,不问世事。安禄山果然入彀,以为他不过一介文弱,不足为虑。而事实上颜真卿早已洞察先机,暗中筑高城墙,在墙边深挖战沟,储备粮草、招募壮丁、选拔统帅良将,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却又丝毫不露声色。

    时隔不久,安禄山果然向朝廷发难,即是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发生。当时,河北共有二十四郡,除了颜真卿的平原城守备完好之外,其他城尽皆很快陷落。

    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时任常山太守,即现今河北正定一带。他立刻联络堂兄联手抵御安禄山。颜杲卿便在安禄山背后讨伐叛军。虽说颜真卿、颜杲卿兄弟二人联手很大程度上震慑了安禄山的熏天气焰,却也使得悲苦即将到来。

    颜真卿的第三堂侄颜季明往返于常山、平原之间,传递消息,使得两郡得以及时联络。安禄山进逼常山,时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拥兵不救,致使常山失陷。颜杲卿、颜季明先后罹难。颜真卿派长侄泉明前往常山善后,仅寻得颜杲卿一只腿,而颜季明只有头骨。

    年近五十的颜真卿铺开粗糙的黄纸,拿起微秃的毛笔,写下:

    “维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简衅,称并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受榇,及兹同还。抚念崔彻,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吴嗟久客。呜呼哀哉!

    尚飨。”

    这便是中华文化史上怎么也避不开的《祭侄帖》。大致是说:“只有你生下来就十分出众,时时刻刻表现出少年人少有的德行。你就像是我们家族宗庙里的重器,又好像是生长在我们庭院中的香草和仙树,每时每刻都让我们感到欣慰。我们都期望着你能够获得幸福,并且做个好官,谁想到逆贼乘机挑衅,起兵造反。

    你的父亲竭诚尽力,在常山担任太守。而我那时候接受朝廷任命,也在平原担任太守。你父亲出于对我的爱护,让你给我传话。你回到常山后,土门就被夺回来了。土门打开以后,逆贼的威风遭受到极大的挫折。贼臣握有重兵却不来援助,致使常山被围攻,城池沦陷。(你、你的父亲,以及家族中所有人,先后被杀),就像好好的一个鸟巢,被从树上打下来,鸟卵也都会摔碎,哪里还会有完好的卵存在呢?天啊,看着这样的惨祸,难道你不感到悔恨吗?是谁制造了这场大灾难?想到你遭遇这样的残害,(我愿意)用一百个躯体赎回你的真身,又怎么可能办得到呢?唉……

    我受到皇上的恩泽,被派往河关担任州牧。(只好让你的大哥)来到常山,带回盛装你首级的棺木。我对你的思念,摧绝切迫,巨大的悲痛使我心灵震颤、容颜变色。请你等待一个遥远的日子,(我一定会)选择一块好的墓地(安葬你)。如果你的灵魂有知的话,请(你)不要埋怨在这里长久做客。唉……

    请享用这些祭品吧!”

    我斗胆地翻译,定有谬误。就算颜真卿这篇《祭侄文稿》的刻本,我也永远不可能看见,都说是处处涂改删添,彰显出率意,又由率意彰显出真情。

    无需怀疑,颜真卿定然一边执笔,一边落泪。余秋雨先生说阮籍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兵家女儿的死奔丧落泪,男人的哭,在阮籍那里已尽。但华夏史册上有太多事情令人不禁落泪,依我看,颜真卿的哭,也可算作“已尽”之哭。

    痛了,哭了,人也憔悴了,沧桑了,颜真卿会不会停顿下来,静过晚年呢?当然,朝廷要任他为官,他也无法推辞。但我们熟知“装病”案例不在少数,他又何尝不可“画瓢”呢?要说他想做官,那他图个什么呢?是不是又得扣给他一顶“愚忠”的帽子才合适?

    这“愚忠”又是一个“缠绵暧昧”的话题。我曾说过,华夏历史进程中,每当遇到大转折、大灾难的时候,往往会将祸患转嫁给个体生命,有时男人,有时是女人,而颜真卿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的悲苦仍将继续。

                                          四

    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攻陷汝州。德宗大骇,宰相卢杞献言说颜真卿是三朝重臣,为人忠直刚决,天下人人信服,若是派他出使汝州,不动一兵一马也能镇服叛军。卢杞动机极坏,他是出于对颜真卿的嫉恨,企图假李希烈之手杀害颜真卿。

    颜真卿到达汝州,李希烈先是吓唬,扬言要活埋他,土坑都挖好了;不久李希烈攻陷汴州,实施利诱,任命颜真卿担任宰相,颜真卿坚辞不受。李希烈将他囚禁在蔡州龙兴寺,用稻草燃火威胁,火都点上了,结果颜真卿反而自己扑向烈火,被人拉住。

    李希烈之所以花样百出,确实是出于对颜真卿的欣赏推崇。后来唐军反败为胜,李希烈的弟弟李希倩被朝廷处死,李希烈大为恼怒,将颜真卿缢死在龙兴寺的一株柏树下。所以,卢杞阴谋得逞,获得了成功,但他同时又是最大的失败者。他最大的失败在于敌人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他却恨不得早些抛弃干净,而且是不顾朝廷痛丧栋梁!

    叛乱评定后,颜真卿的灵柩被护送回京,德宗废朝八日,追悼颜真卿,拟下诏文,曰:

    “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

    却不知德宗如何对待了卢杞?

    当然,德宗的追悼已不重要,卢杞的下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面颜真卿小时候练字的土墙,那只颜真卿写下《祭侄文稿》的秃笔,那座颜真卿抵御叛军的城池,还有龙兴寺,以及龙兴寺那一株柏树!

    因为,那面墙、那支笔、那座城、龙兴寺以及柏树,见证到:

    能文。

    能武。

    愿哭。

    愿死。

    ——“卿”乃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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