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老槐尚在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00:40:14
                                          一

    知道衡水这个地方,是缘于一条电视广告:

    “衡水老白干,喝出男人味!”

    代言明星是胡军。

    知道胡军,是缘于央视版《天龙八部》。他饰演乔峰,极其到位,真真是硬汉形象。因此我认为这个白酒广告交由他代言,选择实在不错。“南乔峰,北慕容”,两相对立,人所共知。所以,我会想成胡军就是“乔峰”,胡军为“衡水老白干”代言,我也就当成是“乔峰”为“衡水老白干”代言。“乔峰”好酒,我横竖为自己找到点穿凿附会、生拉硬扯的理由。

    昨晚,中央电视台一套播放了一个专题节目,叫做《衡水法帖》。从头至尾,我看得极认真,一度心潮澎湃。看完节目,已是凌晨一点过,我还是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查阅《衡水法帖》相关资料。

    可惜,有关《衡水法帖》的资料,网上并不多。介绍它的诞生及发展有一些,介绍它的制作流程有一些,只是并不如何详实。然而对《衡水法帖》的担忧,却是不约而同,此呼彼应。

担忧它什么呢?担忧它失传!

    我是个“好事之徒”,满心想要将这种担忧在身边再扩散一些。为此,我不惜背上“骗子”的骂名,我将为此“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二

    我干这“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勾当,自然不考虑历史的全面真实性,请君见谅,条件所限,我也无法查阅更多史料。

    但是,大抵由于战乱、天灾的因素,华夏大地上出现过“田地荒芜少耕者”、“人口聚集地不够”的矛盾局面,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晋统一,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这首朝代歌中,屡屡发生过人口大迁徙事件。

    我们可以约略想象,从规模上看,那些迁徙队伍是多么庞大浩荡,而要从血脉相承的土地上转向他处繁衍生息,先祖们是多么壮烈悲怆。这些队伍,由东往西,从北向南,自关内至关外,甚至从海内到海外,整个华夏大地都在承载他们的双足。他们中固然有人不愿迁徙,朝廷只好强制执行,将他们分成每两人一组,绑住手臂,驱赶上路。这是朝廷关乎生计的决策,说不上好坏。只是旅途太过漫长,走着走着,终于有人大喊:“官人,官人,我要解手!”跟着有人喊:“我也要解手!”“我也要!”“我也要!”……押送官员只好停下来,解开他们被绑的手臂,勒令队伍暂作休歇……

    迁徙队伍终于走到明朝永乐年间。山西洪洞县一位姓阎的农民来到城西北二公里处西侧的一株大槐树下,接受朝廷的迁徙指令。他被分到迁往现今河北省衡水市桃城区西南十六公里处滏阳新河北畔的队伍中。这位憨厚朴实的农民咽下辞却故里的辛酸,吞入告别乡亲的苦水,踏上漫漫旅程。

    他酷爱书法,这似乎与他的身份不相匹配,但我打心里认定他是农民。这位农民,不带农具,不带衣被,只背着一块木板上路。这块木板,他视为重于生命。也许,近旁的人发出过讪嘲,问他是不是要用这块木板做棺材,但他没有理会。

    他背着木板,忍过饥饿,捱过冷冻,终于到达目的地,安顿下来。好在朝廷拨下些银两建造简陋的居所,置办简单的农具,他便在此开始劳作。兴许有了田地耕种,而且光景不错,或许朝廷还免除了税赋,这位农民到底存活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这位姓阎的农民由壮年到了老年,成为一位老汉。

    既然果腹已不成问题,似乎可以干点别的事情了。老汉的目光,终于停留在那块陪伴过他跋山涉水的木板上。

                                            三

    原来,这块木板木质坚硬,经久不变形,大概是桃木或者梨木。老汉年轻时在家乡就将这块木板浸泡、晾干、刨削、打磨过,这么多年,他一直念念在心。

    于是,老汉洗净苍老干瘪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木板平放在桌上,将要拓的字体涂上胭脂压在木板上。他年事已高,这事已令他颇为受累,只好稍作休息。

    休息过后,老汉拿起凿刀小锤,开始将木板上印着的字的四周部分统统凿去。他累得满头大汗,木板上一块紧接一块凸显出来的,便是汉字轮廓。老汉再一次镇定心神,开始“切、冲、挑、锥、钝、掠”。他那布满皱纹的双手难免微微颤抖,但他誓要竭尽所能,“悬刀陡立,入刀轻准,落刀有力而不迟钝,收刀干净利落而不拖泥带水”。终于,一个个美丽的汉字在木板上雕刻出来。我固执地认为,这些汉字除了用美丽来形容,其他词汇都显得苍白无力,显得意犹未尽。

    然后,老汉拿起木板来到河边,轻轻洗刷,洗去木渣粉屑。他下手极其轻柔,似乎木板已具生命。他还要晾干木板,对这些汉字进行修整,反反复复,直到制成完美的帖板。

    帖板制成之后,老汉要将墨刷涂在帖板之上。这真是一桩难事,墨必须刷涂均匀,既不能太厚,又不能太薄,务须恰到好处。好在老汉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丝毫不能马虎的事,知道要完成这件事十分艰苦,所以他不急不躁,循序渐进,终究得以完成。

    兴许,帖板上雕刻的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老汉铺上合适的纸张,拿起布托,轻轻捶打,纸上渐渐显出白字黑地,拓片终于得以制成。

    这当然还差得远。老汉还必须将这些拓片裁成所需开本,自制稀稠适中的浆糊,将其装制成折叠式书籍。

    做这一切,老汉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挑剔得不能再挑剔,直到一幅幅字帖完美无瑕,他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就这样,这位阎氏农民将这门技艺代代相传,直到现在,我们的书法爱好者手中依然捧着临摹。

    这门技艺,他从山西带到河北。他挤进人口迁徙的浪潮中,带起一种文化跟着他迁徙,真是了不起的壮举。河北衡水市桃园区西南十六公里处河沿镇滏阳河北畔,也就是这位阎氏农民迁居的地方,迄今有一座“阎家庄”,据说他便是这座村庄的先祖。

    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查到这位老汉的名字。

                                            四

    老汉的名字,我没法查到,不过一个村庄能以他的姓氏命名,多少让人欣慰,而且这个村庄,将长久地消受他的贻赠。

    衡水法帖在这位老汉手上诞生,也将迈上漫漫的传承之旅。

    时间到了清朝中期,阎家庄生产法帖已由原来的三五户发展到十数户,村民阎含贞、阎昆三另辟新径,将衡水法帖与经营古玩字画结合,极大地提高了法帖品位。村民阎筠亭更是带上衡水法帖闯到北京,在琉璃厂开设了帖坊“怡墨堂”,阎家庄的年轻人纷纷来此学徒深造,他们想着将衡水法帖发扬光大。

    果然,清末民初,阎家庄百余户人家,七十多户在拓印法帖,成为闻名远近的发帖村。

    这项技艺的传承发扬,使得原本地理条件堪忧、常年不是干旱便是水涝灾害、人民生活极度困顿的阎家庄繁荣起来。乾隆年间,甚至诞生了一位叫阎荣章的富翁。阎荣章富裕了,又在村中修桥,办学。可见,衡水发帖本身的生命就在伸展扩张,她曾修筑过方便民众的石桥,搭建开化福子孙的学堂。

    历史的车轮仍在前行,中华民族走到了“血泪”之中。外国列强一番接一番闯进中国大地,衡水法帖竟也受此牵连,风光不再。接下来,是让人目不暇接的高科技对传统工艺的冲击,衡水法帖已近末路。

    上世纪六十年代,阎家庄出现竖起刻板当门板,放平刻板做床板,劈开刻板用作砧板……到了文革,那些精美绝伦的刻板沦为“四旧”,人们劈成材,烧起火,要么烘一烘冰冷的双手,要么煮一碗数得清米粒的稀饭……

    如果强盗入侵的牵连不可避免,已成历史,不必多论。而科技发展的冲击,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为什么不可以拙就拙一点,迂就迂一回,让“那些刀下慢一点”,让“那些火点迟一些”?

    为什么不可以“刀下留板”,“火下留文”?

                                            五

    衡水法帖的告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前面说有人因衡水发帖致富,而现今再难凭借它发家。于是,央视一套那则节目中,一位叫李广民的中年农民眉目紧锁,双眸忧戚,对着镜头说:“如今,学习衡水法帖雕版拓印技术的人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我真想斗胆建议国家政府挪出一定资金用以鼓励“衡水发帖”的传承递接。甚至,对所有传统文化的继承者给予温饱补贴,让他们更加潜心于此。

    好在,李广民先生尚在中年,我们真心祈愿:先生健康长寿!

    李广民先生长寿,衡水法帖也将随着他长寿,只因衡水法帖荣升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李广民先生正是这项传统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衡水法帖已活过五百多岁,再多活五百、五千岁,那就最好不过了。

    那位迁徙的阎氏农民告别过的那株槐树尚在,我到山西时没来得及前去探望,但我猜想她一定是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那株槐树,也已有至少六百年寿命了。据说每年不论严寒酷暑,日晒风吹,前往她那里寻根祭祖的游客络绎不绝。至今,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江苏、湖北等地仍旧流传着:“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我在安徽便听人说起过,只是再不是唱的方式。数百年来,这首民谣一度唱响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这些祖先中,自然有那位姓阎的农民罢!

    “南乔峰,北慕容”,是虚拟世界的人物对立,而“北大槐,南石壁”却是现实存在的地理呼应。胡军让我联想到“乔峰”,“乔峰”让我得知“衡水老白干”,衡水让我知道“法帖”,“衡水法帖”让我知道“大槐树”,“大槐树”几乎让我看到一支支庞大的迁徙队伍正迎面走来。

    人口迁徙引发我们对祖先的追溯,至少“北有大槐树,南有石壁村”,总算有所依凭。并且华夏儿女无论身处天南地北,海内海外,总能够嗅到祖先的味,寻到归家的路,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领。

    怕只怕,诸如衡水发帖的传承,一旦丢了,就再也不能重拾,很可能连一点依凭我们也难以找着。

    你看,日益猖獗的急功近利的欲望不是正在蚕食我们的传统承接吗?要新楼,不要古刹;要大厦,不要小庙。挖掘机轰隆隆开进去,古建筑轰然坍塌,化作渣土一车车装出来,蚕食倏忽变作了鲸吞。看得见的历史遗迹被敲碎推倒,扬起卷天沙砾;看不见的非物质文化被遗弃在暗角,发出阵阵呜咽……

    我们承接不住,也就传递不到下一代了。

    既然“老槐树”成为华夏儿女心中一方“血脉坐标”,是华夏儿女的“寻根圣地”,那么不妨请她出来,呐喊一声:

    慢!

    ——留住她们,才真正留得住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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