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茅屋大学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8 00:07:17
                                          一

    大约八十年前,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个奇迹,中国工农红军历时两年,突破数十万敌军包围封锁,取得了万里长征的伟大胜利。之后年两,中国历史上还有另外一次“万里长征”,只是被我们渐渐遗忘了。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是革命的长征,历史意义自无需多言。但后者的长征,我想我们应该重新唤醒有关记忆。

    请允许我将她定义为“文化长征”罢!关于她,可以开出这样的名单:

    ……陈寅恪、梁思成、朱自清、冯友兰、沈从文、闻一多、钱钟书、朱光潜、吴晗……邓稼先、何其芳、任继愈、杨征宇、李政道、郭永怀、陈芳允……

    这张名单,虽然只是随意挑选得来,无疑也会狠狠吓我们一跳。因为,他们哪一位不能堪称文化大师、科技翘楚?

    是的,他们都与“西南联大”有关。

    2011年5月4日,已是我在云南昆明过的第八个青年节。直到这一天,我才走进了云南师范大学。事实上,我也在专等这个日子,走进这所大学,去看一看里面的浮雕,去访一访里面的碑林,同时去追忆一段昔年岁月。

                                          二

    那些人个个出彩,人人卓越,实在无法搁置其中任何一位,干脆统称他们“先生们”罢,包括老师和学生,当然也包括其中的女士。

    在日寇丧心病狂的入侵下,先生们分道三路:以陈寅恪为代表,大多数携带家眷的教师及部分女学生选择从长沙出发,步行至广州、香港,然后坐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车来到昆明;以朱自清为团长,一行人从长沙乘坐汽车经桂林、柳州到南宁,再经过“镇南关”到越南河内,然后顺着滇越铁路到达昆明。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学生从长沙坐火车到桂林,再从桂林换乘汽车途径柳州、南宁抵达越南,最后也顺着滇越铁路抵达昆明;最后一批以闻一多为代表,徒步经过湖南湘西进入贵州,历尽曲折,最后抵达昆明。这一路人最为艰险,当时湘西土匪汇聚,可说生死难保。好在张治中安排湘西作家沈从文先行与各方势力协商,那些土匪没有为难师生们。我看到这段资料,没来由的觉得那些土匪也可爱起来。

    古往今来,我们知道无数优秀的老师,无数优秀的学生,但如此众多如此优秀的师生走在漫漫长途上来完成一次“文化长征”,可说绝无仅有吧。我不禁调侃自己,怎么没能早出生六十年,也好让我挤进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去。

    当年的日本人想着的就是摧毁我们的文化,却不知华夏文明面对怎样的磨难遭遇怎样的破坏始终不曾断代。

    先生们汇聚到昆明,宣告了伟大的“文化长征”的胜利。须知,任何一项伟大必经历艰难困苦,先生们也不例外。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知道一些轶事。

    【有学生问闻一多为什么不坐轮船,不坐火车,非要受罪?闻一多回答轮船自己坐过了,火车自己坐过了,自己对于中国的认识却很肤浅,所以要用自己的脚板,去抚摸祖先经历的沧桑。国难当头,自己作为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

    费孝通扶着即将分娩的妻子回家,突然八架日本飞机掠过头顶,扔下了炸弹。他的妻子惊呼:“不好,我们的家被炸了!”随后腹部剧痛起来。费孝通扶起痛苦挣扎的妻子,四处求助,终于在一座小山坡上寻访到一名广东来的牙医。老天保佑,他的女儿竟然顺利降生。那一夜,费孝通憔悴了许多。

    华罗庚一家六口与闻一多一家八口合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厢房里,因为实在拥挤不堪,他在昆明西郊普吉附近找到一个牛圈,用最便宜的价钱租下牛圈上头用来堆草料的楼棚。牛住下面,他们一家人住上面。华罗庚每晚拖着残退,跋涉十几里路回家,潜心于他的数学专著和论文。每每这个时候,老牛在柱子上擦痒,整个楼棚摇摇晃晃,人坐在楼棚上,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蚊子成群地在牛圈飞舞,虱子、跳蚤也想接受知识的洗礼,急不可待地来吮吸大师的血液。而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华罗庚为世界数学史开创了一门新学科——矩阵几何学,攻克了十数个世界数学史的难题。

    吴大猷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他的女友患有严重肺病。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喝牛肉汤能治疗这种病,便每天都到菜市场买回牛肉熬汤,送到女生宿舍给女友当药喝。他的执着打动了芳心,回国后两人结为终生伴侣,并一同到了昆明。然而,吴大猷再也无力每天买牛肉熬汤了。他担心妻子的身体,有时不得不化妆成贫民,到菜市场去捡拾剩余的牛骨头,回家给妻子熬汤。】

    以上“【】”摘自李洪涛著作《精神的雕像》,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校长梅贻琦的妻子韩咏华不便拒绝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夫人顾映秋提出上门来尝一尝拿手菜的要求,只得收罗出孩子们小时候穿的衣服,并将亲友们送给孩子们的玩具和工艺品从箱底翻出来,在大西门摆起小地摊,亲自叫卖。这些旧物整整一个星期才卖完,夫妇两人这才请主席夫人光顾寒舍,吃了一顿在顾映秋看来极其简单的便饭。

    ……

    这些叙述无疑太过悲情。那么,有没有欢快一点的呢?

    朱自清行走在大街上,一名乞丐前来讨要。可能是由于他不善推脱,那乞丐对他穷追不舍。朱自清被纠缠得实在没辙,便对乞丐说:“我是教授!”那乞丐闻言,一声不吭,扭头便走。

金岳霖任哲学系主任,却有一大特好,就是专门收罗大梨、大石榴,拿去跟别的教授家的孩子比谁的更大。比输了,他就把梨或石榴送给小朋友,自己再去买。

    记不起在那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段:大概是说西南联大边上开了一家酒馆,有一个老头儿常去喝酒,每次临走时就摔人家杯子。也许店家认为和气生财,起先觉得一只酒杯也不值钱,没有必要伤和气,日子久了,终于忍不住问老头儿为什么总要摔烂他的杯子。那老头反问他为什么要为酒馆起名叫“潇湘馆”,弄得店家哭笑不得。那老头还说“你也配么?‘潇湘馆’也是你用得起的?”至于老者姓甚名谁,我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他是西南联大的教授。

    ……

    还有很多的有关西南联大教授的趣闻轶事是无法一一述说的了,但有件事必须得说。

                                      三

    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达到昆明后,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请这对贤伉俪为西南联大设计校舍。夫妇俩欣然领命。

转眼过去一个月,夫妇二人拿出了第一套设计方案,一所中国一流的现代大学跃然纸上,却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否定,因为学校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经费。

    于是,梁思成、林徽因两夫妻的苦日子降临了。两个月内,夫妇俩将设计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楼房,还是不成;矮楼变成了平房,砖墙变成了土墙,还是不成。林徽因实在撑不住了,每次拿起纸笔,不由自主地落泪。

    当夫妇俩交出最后一稿设计方案时,建设长黄钰生无奈地说:“经校委会研究,除了图书馆的屋顶可以使用青瓦外,其他建筑一律覆盖茅草,土坯墙改为粘土打垒,砖头和木料用量再削减二分之一。

    梁思成听得瞠目结舌,忍无可忍,冲进梅贻琦的办公室,把设计图纸狠狠砸在梅贻琦的办公桌上。他痛心地喊道:“改!改!改!你还要我怎么改?我……已经修改到第五稿了,茅草房就茅草房吧,你们知不知道农民盖一幢茅草房要多少木料?而你给的木料连盖一幢标准的茅草房都不够!”梅贻琦叹息说:“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土木工程系的老师们对木材的用量严格计算啊。”梁思成听着,心软了,流下眼泪,蹲在地上哭得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为西南联大设计茅草房,也许是梁思成一生中最痛苦、最委屈的工程罢。

    半年以后,一幢幢低矮的茅草房填满了原来空荡荡的校园空间。一所茅草大学终于落成。

那么,这些茅草房价值几何呢?

    有人说西南联大,也就是我所说的“茅屋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虽然短暂,其价值不可估量。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茅屋大学汇聚了当时中国最好的大师教授吗?是因为茅屋大学培养出了一大批专家学者吗?还是因为茅屋大学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本身就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呢?

                                      四

                        “我们不妨读读茅屋大学的校歌罢: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这首歌的词作者尚存争论,有说是冯友兰,有说是罗庸,无论是哪一位先生,能让我们读到这首词,已然是弥足珍贵的财宝。

    那些岁月,那些茅草,那些木料,那些牛骨,乃至那些蚊子跳蚤,不复存在了。而我们现在的大学气派之足,唯恐校门不霸气,唯恐楼房不恢弘,却再难听到“先修身”的声音了!学校越建越漂亮,设备越购越齐全,固然是好,可到底是什么夭折了“传道”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掐灭了“独善”的星火?如果翻开一部《中国历史》稍作梳理,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历代人杰往往集中出生在某个时期,并且往往是民族危亡之际。

    “茅屋大学”汇聚的当然也是一批人杰,我站在碑林前想,上苍为何不能让他们当中某一个,或者稍微贪心点,让他们某几个出现在现今,来对我们只看重物质而轻视精神、只追赶潮流而抛弃传统、只传播身价而隐晦人格的时代做一次彻头彻尾的修正?难不成是我们的时代还不够危险吗?

    “茅屋大学”自1938年5月4日开课,至1946年5月4日结束,在昆八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迁回北京,南开大学迁回天津,应了那句“神京复,还燕碣”!她的开始和结束离我走进云南师范大学的今天,分别是七十五年和八十三年。

    我才疏学浅,无能阐述西南联大对中国教育的意义,无能归纳西南联大成功的教学经验。

    我只想呼唤一声:先生们!只想壮起胆量叩问:先生们,我若早生六十年,能做一回你们的学生么?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