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抵达深圳机场时,竟是夤夜两点过。
我不是到深圳,而是去虎门。机场大巴是坐不到的了,但我务必立刻赶往虎门,因为这是此行的目的,乃至我是有意在避开一座现代大都市,而只去看一座小镇。
我记得林徽因说有人说过,爱上一座城,往往只是由于喜欢城里住着某个人。原话不是这样,但意思大抵相去不远罢!所以,我必须立刻赶到虎门去,在虎门镇里宿夜,较之在大都市里栖身,我更好前者。
机场出口停满了出租车、私家车。我也算有些孤旅经验,心知有些车能坐,有些车却是万万坐不得的。我环顾一周,有机场保安在巡视,观其装束,说他们是机场保安,又不十分精准,姑且称他们“协保”罢。
驻足出口处,正好有人卖打火机,也正好我想抽一支烟。买了打火机,一摸上下口袋,才发现并未带烟。我便问:“您只卖打火机,不卖烟吗?”那人拉开包,说:“你挑!”我说:“您的烟不会有假吧?”那人说:“你现场试,包退。”我心中暗想,这人倒也爽快,挑了一包“芙蓉王”,果真没问题。
我点上烟时,“协保”们已经走近,我急忙迎上前去,给他们递烟、点火,连连称呼大哥。他们起初不明我意,待我打听如何去往虎门时,他们终于明白,这才热情地向我解说,并且指出深夜坐车的诸般注意事项,他们还说虎门属东莞辖区,东莞治安向来不怎么好,一定要多留心眼。
我一面感激,一面按照他们的指点寻车。
我记住了一辆出租车的牌照,这才上了车。我又暗暗留意司机的营运执照,深深记住了他的姓名以及所属公司名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发挥得极度超常。车行驶起来,我开始关注路标,果然是驶往东莞方向。
到达“厚街镇”的时候,司机问我去虎门什么地方。我嗫嚅着说就是去虎门,这可让司机犯难了。我也难免焦虑起来,因为我也不知道要去的确切地址。动身前,我想虎门不大,我要去的地方应该能轻易找到,并没有周详考虑。
终于到了“长安镇”。司机说:“这里是长安镇了,你要不先在这里住下,明早坐公交去虎门,几分钟就能到!”我自然不干,说不到目的地不付钱。司机说:“这已经是虎门边上了,你不能不让做我生意吧!”我也觉得不应该为难人家,于是付钱下车。
这里此刻灯暗无人,虽是大路边,却是冷清得渗人。我幽默自己说:“这里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你怕什么呢?”在搜寻到路边往里的巷子里那家旅馆时,我心里还在默念“正西望长安,不见江水流”、“长安思,在长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走进旅馆,一问,标间三十元一间。再问有贵点的没,得到的答复是最后一间,我只得付钱入住。
房间里有床,一台老式电视机,我觉得挺好。我从不惧怕简陋,只是担心安全没有保障。果然,当我放下包去关门时,发现门锁如同虚设,已然失效。我当然要换房间,可人家的答复是:早说仅此一间,不住请走。
我深感无奈,大半夜的,走去哪里?还不如将就一晚,大不了整夜高度警惕,何况这里有这么美的名儿呢?
再次走进房间,才知问题更多。床单奇脏,被子异味,不过我更担心门锁。好在房间里还有张破旧不堪的小方桌,桌上有只玻璃杯,旁边有袋茶。且不论这茶有没问题,单这环境,又如何喝得下茶去。但是遇到我,它们的功效将被最大限度的挖掘出来。
我用小方桌抵住门,将玻璃杯放在桌子边缘,露出三分之一在外。如此一来,门外旦有人推门,必先碰桌,桌子一动,玻璃杯必掉,玻璃杯一旦落地,我必闻响动,似乎一切就绪,再无可担忧的了。
正要往床沿坐下,我却想洗把脸。房间里可没有卫生间,我须得将桌子挪开,走出房间,穿过过道,走到过道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去。这也难不倒我,我自带有毛巾,索性提起行李包,去洗了脸回来。之后,将一切复原,我再不想折腾了,便和衣躺下。
我有些疲累,却又不能深眠,总得找个法子冲击昏昏欲睡的头脑,只好接着想那些“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翠柳道别离”、“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暗闻歌吹声,知是长安路”、“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还是不成,头愈来愈胀,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拿起电话一看,是夜里四点二十二分,突然想起可以玩玩游戏,“斗地主”就不错。
我一轮一轮玩下去,先是“新手挑战赛”,接着参与“精英挑战赛”,“欢乐豆”输到一万以下,就又去“新手挑战赛”,赢到一万以上,再去“精英挑战赛”,如此反复,如此轮回,我熬过了这整整一宿。
时针走着,我知道自己离虎门越来越近了。
我却莫名担起忧来。我有过这样的体验,对于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着的某个人,某件事,甚至某个地方,眼见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却又陡地惧怕起来,因为我不知道那人、那事、那地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你满心满脑的期待,能换得你情我愿的交流么?你满腔满腹的言语,能说得清清楚楚么?你不怕整颗热切之心只见到一片冷峻吗?你不怕满肚渴盼之情只换得一团淡漠吗?
这或许便是我的担忧罢!担忧着亟盼见到的虎门无法印证我的种种预想,然而,不管怎样,我已经在她边上了。
三
当我双脚落在虎门炮台那片不大的土地上时,我知道自己终于到了。
正是有了这片不大的土地,我才知道了一个人。
这将是一件遥远而冗长的往事,我不知道能否讲述清晰,但我催迫自己务必讲一讲。
道光三十年十月十九日,即1850年11月22日,一位暂居在普宁行馆的老人指天三呼“星斗南”之后,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六岁。这位老人死在旅途上,他便是林则徐。他之所以在已然垂危之际还行进在路上,是因为咸丰帝即位后,洪秀全等组织的“拜上帝会”正在筹备起事,咸丰帝只得降下圣旨求贤对付“太平天国”,而大学士潘世恩、通政使罗惇衍、两名尚书孙瑞珍、杜受田力荐林则徐。 林则徐原已病入膏肓,只得躺在特制的卧轿上,来赶这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最终,他没能战胜病魔,逝于途中。
我不知道偌大一个清王朝,何以突然想起一个病危的老人,要将如此沉重的任务托付给他?莫非他曾经有过赫赫功劳,使得这个朝廷在危难之时自然而然便想起了他?当然,彼时的清王朝说其偌大,那是十分为它贴金,它分明已经在腐朽危困中垂死挣扎。但无论如何,总该还有哪怕一位比林则徐在身体上更为健壮的武将罢?或者一位在思维上更为敏捷的文臣罢?
我抬眼向海面望去,似乎看见一名四岁男童坐在父亲腿上,正咿咿呀呀诵读四书五经。
这孩童生性聪颖,兼之乃父悉心教导,小小年纪便谙熟儒家经传,十四岁时考中秀才,进入到福建著名的“鳌峰书院”深造。待他深造好了,他将走很远、很远的路,走很长、很长的时间。
林则徐走了很长的时间,走了很远的路,这绝不是胡说。比如他五十七岁时被贬到伊利,六十岁时任“陕甘总督”,六十一岁转任陕西巡抚,六十二岁升为云贵总督”……可以说他一生都在路上。
要走这么多的路,走这么长的时间,林则徐必须有充分的精神储备,学识自然首当其冲。于是,我们看,他在鳌峰书院受教于郑光策、陈寿祺,开始留意经世致用的学问,而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皓首穷经,二十岁时,林则徐顺理成章考中举人。然而,考中举人并非青天已升,此时的林他因家境贫困,只得外出当塾师,以此资补家用。
二十二岁时,他林则徐受房永清聘请,到厦门任海防同知书记。在这里,他发现有件事极不对劲,一时又揣思不透,只是在心里埋下了根。也就在这一年,他受到福建新任巡抚张师诚赏识,将他招入幕府。这给他创造了学习更加实用的知识的条件。借此机会,他获知了不少清朝的掌故,同时学到了兵、刑、礼、乐等知识,甚至还获取了不少官场经验。
嘉庆九年,林则徐参加乡试,中第二十九名举人。在他正式迎娶郑淑卿的当天,皇榜揭晓,年底,新婚燕尔的林则徐辞别家人前往京师参加会试,结果名落孙山,他只得回乡,在福州北库巷办起“补梅书屋”开班授徒,等待下一次乡试。
终于,一切就绪!嘉庆十六年,二十六岁的林则徐会试中选,真正步入官场。此后他一路做官,足迹留过江西、云南、浙江、陕西、湖北、江苏诸地,其间所行为国为民之事不必赘述。我只想等他来到虎门,来到此时此刻我脚下这片土地。
想必朋友们早已看出,我在梳理有关林则徐的资料时,故意从他离世往前推,同时又从他幼年往后理。我无理的认定,林则徐从前的厚积,就是为着来到这片土地上薄发,而他往后的困蹇,也是这片土地而引起。这片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好让他成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家喻户晓。
林则徐一来,这片土地将揭开中国近代史的扉页,这片土地将张扬一回华夏民族的浩然正气,这片土地也将宣告世界,我们从来不惧怕欺凌,从我们这里掠夺走的东西,势必有一天你得归还。
四
我走在海边沙滩上,委身掬起一捧沙,细细的沙子穿过指缝缓缓滑落。沙子是抓不紧的,就像往事根本无从抓紧一样。我们这一代,在中学历史教材上读到的“虎门硝烟”那件往事,就发生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我企图抓一回往事,可惜除了渐渐空白的手掌,唯独只能感觉到海风穿过指缝,倏忽而逝。那件往事,只能在脑海里遥遥回想。
腐朽没落的清王朝依旧高坐在龙椅上享受着“天朝上国”的绝妙美梦的时候,隔海遥望的欧洲基本完成了工业革命。“天朝”不知道,将自家大门死死关着,依旧沉浸在“唯我独尊”的沾沾自喜中。假设文明急需更新,历史亟待发展,而裹足不前的清王朝只是终日酣睡的“大象”,那么,请允许我设想着炮弹的早日降落。说这话,难逃讥讪,难逃痛骂,如果可以,请在这海边树立起木架,将我捆绑,让第一枚炮弹落在我脚下。
接下来的资料,我本不想整理出来,但又实在难以规避,那就让我简略说道,早早了事。
当时,清王朝在与外国的贸易中始终处于出超地位,对英国的贸易更是占有绝对优势,这使得“绅士们”拟定出“诡异”方案,将鸦片源源不断运进中国,赚取白银。于是,英国的商船来了,美国从土耳其驶来的商船紧随其后,沙俄从中亚驶入中国的商船泊靠在中国北方码头。不敢想象,这些商船是如何的鳞次栉比,那些“绅士们”是怎样的如蝇成群。
不知道朋友是否还记得前文中提到过林则徐在二十二岁时受房永清聘请到厦门任海防同知书记,在那里,他觉得有件事极不对劲,当时他并没完全揣思明白,但在心里埋下了根。这种不对劲,使得他早在担任江西巡抚、湖广总督时就已着手禁烟,并且绩效显著。终于,在那些飘着“米”字旗、“星条”旗、“三色旗”的商船浩浩荡荡驶入中国海域的时候,道光皇帝似乎再也坐不住了,将林则徐召进京城,授他钦差大臣,加兵部尚书头衔,节制广东水师,前往广东例行禁烟。
公元一八三九年三月十日,林则徐抵达广州,此时的他已是五十六岁。美国商人威廉亨德远远望着林则徐,留下了这样的文字:“气度庄重,表情相当严厉,身材肥胖,上唇浓密的黑短髭,下巴留着长髯,看来六十岁左右。”
这简洁的几句形貌描述,我仿佛看见一位矍铄的老人立在海边,冷峻的目光投向大海远处。
你看,他首先参观“越华书院”,并题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看来这位钦差颠覆了“传统”,因为我们知道绝大多数钦差的莅临,首要便是凭借堂堂威仪接受地方官员的参谒,从而理清人脉,认准财路。比如当时的外国鸦片商人便秉持这种惯性思维,以为将大把银票塞在林则徐手中,一切就将息事宁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回竟撞上一只“怪物”!
当年那些“绅士们”一定看了看这位老者,又抖了抖手里的银票,再抬眼端详了林则徐,实在无法破译他身上的某种密码,弄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何在中国官员身上屡试不爽的精妙策略用在林则徐身上却骤然失效。他们蓝褐色的瞳仁噙着的不是闪闪泪花,而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问号,只得垂头丧气离开。
林则徐拒绝了银票,立即召集“粤秀书院”、“越华书院”、“羊城书院”三大书院六百四十五名学子入贡院“考试”。试题只有四道:
1、 鸦片集散地及经营者姓名;2、零售商;3、过去禁烟弊端;4、禁绝之法。
自此,林则徐掌握了所有烟商以及贪官污吏的名单,同时收集了诸多禁烟方案的奇思妙想。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开头。
五
终于,礼台搭起了,水池挖好了,石灰备足了,一场旷古未有的销烟壮举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举行。
区区我自知浅薄,就连整理这“虎门销烟”的资料也一定纰漏处处,请原谅我罢!权当满足我一向的“自诩清高”,让我站在这片土地上说几句胡话。
我在厦门机场出口处购买香烟,又来虎门这块土地上回想销烟,我一定是一个“矛盾组合体”吧?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有点滑稽。一面绞尽脑汁追逐纸币,为着追赶或者超越某条界线,力图为亲人为自己创造更加优越的物质条件,这是我们的义务和职责,无可厚非;一面企望在内心留住一些东西,以便能感觉到作为个体生命的真正存在。我也是这样的“矛盾组合体”。所以,这些年,我时常选择独自的方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看一看那里的山水,去访一访那里的人文,因为我太害怕自己不经意只成了前者,连这可怜的“矛盾组合体”也无能担任。
还有几件事我想交代。林则徐的“虎门销烟”引出“绅士”中一位“佼佼者”——查理义律 ,他时任“广州十三行”商务总监,特地从澳门赶往广州,用各种手段与林则徐周旋,最终落败,同意缴出鸦片。但他暗藏祸心,不让外国烟商将鸦片交给林则徐而交给他,再由他以“不列颠女王陛下政府的名义”缴出,将一场商业冲突偷换成中英两大帝国的冲突。
这一场冲突的结果,清政府被迫签订了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并将香港割让给英国,而林则徐竟是被贬谪到新疆伊犁。
在浩瀚漫长的中国历史进程中,每每遇到大威胁大转折的时候,往往会将祸害转嫁给个体生命,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我不知道这是历史的悲哀,还是当事人的荣幸?却不知那位“绅士”佼佼者受到了女皇怎样的嘉奖。
我摩挲着身旁一门大炮,又抬眼向大海望去。
大炮已有少许锈迹,我知道她们不久会被刷新,以沉默定格历史,用冰冷呼唤热情。
我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真正认识过海洋,一些“跳梁小丑”居然还在肆无忌惮地折腾。站在虎门这片土地上,我想重申,从我们这里掠夺去的,势必有一天你得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