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红杏白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7 23:06:36
                                        一

    十一月的太原,于一个南方人、尤其云南人来言,已是冷得难捱。

    去汾河畔漫步罢,寒风如利刃望准领口,当真有割肤之痛;去晋祠里静坐罢,冷气似浪潮裹卷躯体,当真有浸骨之寒。男方人大多柔弱,我心虽不服,却又不得不屈认。屋子里供有暖气,我便呆着,反正可将好友周末陪伴逛平遥古城作托词,不如做回慵懒者罢了。

    我警醒自己,身体蜷缩了,精神可不能萎顿,读书是不二法门。我读过余秋雨先生的《抱愧山西》一文,在成都读过,在昆明读过,在从深圳到太原的航班上,我心中还在回想这篇文章,暗忖到了太原,再翻出这篇文章来读读,会不会感受不一样呢?

    我不喜在网上看书,非是说网上没有好书,甚至我都无法厘清因由。总之,手里没有纸张,就少了感觉,为此我经常自嘲迂朽。巧在,好友有余秋雨先生的书,这真是一桩妙极之事。

    一篇《抱愧山西》,将一群“走西口””的汉子一一展示在我眼前,我想伸出手去握一握他们的手,或者碰一碰他们的袖。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触碰不到,嗅闻不着。我想,在成都读你们时,你们离我远,便也罢了;在昆明读你们时,你们离我远,那也罢了,可是我已然来到太原了呀,我再来读你们,为什么你们还是拒我千里,连头眸也不回一下?

    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踱来踱去,手里捧着书籍,读三五段,便环顾四周,直至读完整篇文章,阖上书本,捧在胸前,我终于明白:有些远逝的人,远离的事是怎么也无法靠拢的了。我再一次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来嘲谑自己的痴傻,尽管这诗句并不贴切。即使如此,我并没完全死心。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去“乔家大院”找找。

    晚间,我将这想法告诉好友,他哈哈大笑,说:“我还不知道你吗?来看我是假,来找东西是真!”我一时语塞。好友又说:“放心吧,我有安排。”

    那晚,我睡得极香甜,因为翌日便是周末。

                                               二

    抵达祁县,已是下午两点半,自然先逛“乔家大院”。

    穿过新修的牌坊,恰有柔柔的阳光照着甬道,甬道两侧皆是庭院。主人居所,长辈居所,晚辈居所,佣人居所,经纬分明,绝不含糊。在云南大理喜洲古镇,我也见过大院,却是风格迥异,格调悬殊,全不是同番韵味。在这里,我冒昧地想:不至此地,焉知富贵?

    我企图阐述这富贵,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读过的词汇,记过的句章完全调动不起来,遑论组合?我对自己说,你绠短汲深,何必苦苦纠缠!只是,一个从“西口”洒着泪水走出去的汉子,看似毫无过人之处,何以揭开了一个辉煌的家族史的序幕?他是不小心触及到的么?抑或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余秋雨先生将“乔家大院”搬进了宽广的历史空间,任由“乔家”牵头,将那一代山西人的人生历程拓展开来,渐渐走近,继而渐渐走远,倏忽得我什么也来不及想,但心中总有个“惑”憋着。

    憋着这“惑”,我们离开“乔家大院” ,直赴平遥。

                                           三

    在平遥古城里走着,正值黄昏时分, 兼且旅游淡季,街道未免落寞。

当然,即令黄金假期,游客摩肩接踵,相机闪光不止,这街道仍会落寞,只因它再也不是当年的“华尔街”!

    便说“日昇昌”罢,曾几何时,其名之隆盛,海内外尽皆知悉。可我在西大街找到她时,她静静立在街边,与左右店铺邻接,似乎从未来过这世界。莫要笑我痴吧,我内心真正将她做了人看。我不懂建筑,无法评论她的构建搭造,只觉一种“今夕何夕”之感将我围堵,使我走不近她半步。既然走不近,那便远远观望罢,观望她的牌匾,观望她的梁柱,还有我想远远观望她曾展呈给人们的““信守承诺”。

    “日昇昌”是中国大地上现代银行的乡下鼻祖,这是余秋雨先生的话。

    据导游讲,晚清时期,北京城里开设有“西裕成”颜料铺分号,大掌柜叫雷履泰。一天,几位商人来找他,请帮忙往山西老家捎点银子。是时交通不便,劫匪猖獗,不知是否出于桑梓情缘,雷履泰力承此事。他思来想去,让商人们将银子交到京城“西裕成”,由他写信知会平遥“西裕成”总号,由总号通知他们家人取回白银。

    我以现代思维猜想,那几位山西商人起先必定发懵。他们多半先是未置可否,然后私下窃窃商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雷掌柜一向诚信,想来不会使诈!于是,他们草草议定,全票通过,就照雷履泰的意思办。

    这里面颇值玩味!要说匪盗猖獗,商人们大可托付镖局押镖,未必就有遭劫的后果。以我的理解,即便途生意外,镖局难脱干系,说不定还能理赔。当然,商人们捎带的银两或许不多,出于成本考虑,不值酬请镖局,可是将银子交给雷履泰,就凭他一纸书信,能在“西裕成”总号取到银子么?就算雷履泰当着众人面写好书信,并在这几位商人的监督下投递出信件,这便是一枚可靠的定心丸么?他会不会待商人们前脚离去,私下里立即追加一封信函,让总号将信件销毁,以致无迹可查,抵死不认?又或者索性通过某种伎俩将银两窃为己有?我智力有限,无从思考他能够拟出哪些手段。我也无力思考那几位商人到底还有没有依托其他方式同雷履泰达成约定,能够更加周详地确保此事万无一失。总之,他们将风险压在了雷履泰身上。再深入一点,与其说他们将风险压在了雷履泰身上,莫如说他们是在与雷履泰的人格作赌。

    这真是一桩并且偶然并且饶富趣味的事!谁会知道,这一小小“赌博”,“赌”出了现今华夏大地上各类银行的前身,赌出了当时当年商业贸易的一条大便径。因为,那几位商人的家人们果然在平遥“西裕成”总号取到了现银。

    坦诚地说,在动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心中并没有主题,也正是因此,其间断断续续,我找不到着力点,把不住核心处,几度中断,又不死心,心知既来到平遥,无论如何要写点文字。直至写到此处,我心中原本朦胧原本即将搁浅的心潮有了新的汇聚、新的回笼,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写作体验。这汇聚,这回笼,让我不由自主将整颗心投入到那些远去的山西商人的人格魅力上。

    雷履泰替同乡解难的事传遍京城,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都要他帮忙解决类似难题。起初,他都不求回报料理,渐渐地,开始尝试在料理这些事务上索取丁点儿酬劳。他毕竟是商人,在我看来,他索取酬劳的行为当真求之不得,否则他难以洞察到从未有过的商业机遇,他嗅不到这个商业机遇,华夏大地上那些洒泪跋涉远方的商人们不知还要承担多少担惊受怕的煎熬,那些“出东门”、“走西口”、“叩南关”、“过北闸”的远行者们不知还要挨受多少财命两险的磨难?

    年终,雷履泰回到平遥向东家述职,一算账簿,这异地实银存取的业务创造的利润竟远远超出“西裕成”主营业务的盈利,这似乎也在雷履泰意料之外。他立即建议东家转行,将这门业务作为主要生意经营。东家见赚钱已是既成事实,何乐不为?雷履泰再行深思,最终敲定方案,中国历史上第一家票号终于孕育而生,取名“日昇昌”,拆开来念,顺念是“日日升日日”,反念也是“日日升日日”,成就了“前无古人”的宏举!

    设若雷履泰并不忠诚,他完全可以将“西裕成”这桩额外业务获得的利润据为己有,因为西裕成做的是颜料生意,他可以有各种手段掩人耳目,瞒过东家。君不见现代企业里,损公肥私者比比皆是吗?我想,他的人格不允许他为此行径,这就注定了他必定会在中国商业史上留下厚重的色彩,遗下宏伟的创举,并由后人接过手来加以完善,继续享用。人非完人,至于他后来与旁人争功,甚至使出卑鄙手段,且不去论了,就算我是刻意躲避罢!
    有了雷履泰的“春江水暖”,开人先河,山西商人以大气魄、大手腕精诚合作,相扶相持,终于将全国的金融贸易牢牢抓在了掌心。他们那种亏己利人的胸怀是否成了“遥远的绝响”?曾经,这绝响不仅唱亮在商业领域,就连攸关身家性命,他们也没半点含糊。因此,不得不去看看“同兴公”镖局。

                                        四

    要看故事,非穿越不可!我挤进观看《再见平遥》的人群中,亦步亦趋穿越到清朝末年。

    《再见平遥》是王潮歌导演的一部大型实景情景剧。云南有《印象丽江》,广西有《印象刘三姐》,就我仅知晓的这两部剧,都是在山水间演出,而这一次是搬进了室内,而且尤其具备历史事实的支撑。

    观众首先来到“同兴公”镖局。“平遥城票号”东家赵易硕抵尽家产,托付镖局远赴沙俄保回分号王掌柜的一条血脉。全城挑选出二百三十二名镖师,赵易硕一同前往。镖师们在临出发前,立誓,洗浴,由全城遴选出来的美丽少女擦身,这便是这部剧的开场。

    尽管才是开场,在看见少女们为镖师们擦身的那一刻,我早已不禁热泪盈眶。她们那双纤纤玉手仿佛在擦拭一场生离死别,她们那款款深情似乎在默唱那句“哥哥你走西口”。少女们在镖师们手臂上咬下一口,用齿印取代嘤嘤叮咛,以痕迹掩盖难舍难分。

    赵东家和镖师们一去七年,全城百姓望眼欲穿,终于等到镖局回来的消息。这一日,全城老少男女尽皆涌至南门。这一回,我既是观众,也成了演员,一并成了平遥城当年的百姓。来到南门,当然不过是一面墙壁,大家默默等待,阒寂无声。良久,有人报信说镖师们要在祁县吃碗面才会回来,于是大家继续翘首。

    突然,墙壁右侧城墙上亮起一束光,只见一人举着“同兴公”镖局的旗幡,这人便是王掌柜的儿子,王家的一条血脉。光影投射到墙壁上,镖师们才一个个现身,自然只是他们的灵魂,因为二百三十二名镖师连同赵东家全数丧生,无一幸免。

    我不知道是什么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兴许长路漫漫,他们将为数不多的食物让给了这条王家血脉,在荒山野林间忍受饥饿的最毒屠戮,因此非要在抵达家门前吃上一碗面,而家门原是他们日思夜想的渴念;亦或旅途崎岖,他们将仅存的少许清水留给了这条王家血脉,在无边的沙漠里硬挺干渴的至狠劫杀,因此非要在走进家门前喝上一杯清酒,而家门本是他们时时刻刻的企盼?我不知道究竟为何他们要以总共二百三十三条性命的代价换取王家的一条血脉。赵东家是商人,固然精明,镖师们虽不是商人,但任何稍有智力的人都能算出这笔买卖的入不敷出,怎么会犯下这样的愚蠢?难道他们是为临行时的誓言?是为证明某种力量的存在么?

    要证明某种力量的存在,竟不惜舍弃性命,我在观看他们的故事,应该说他们离我这么邻近,可我偏偏感受到他们已然离我那么遥远。

    《再见平遥》还有“选妻”、“面秀”两段场景,我再没心力讲下去了。我知道我讲不透彻,就连深深体悟到的那一代山西人的精神魅力我都讲不透彻,我还讲什么呢? 

    只是,我一直在内心追问自己:他们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又想,这篇文章的题目并不准确,等不回来的是镖师们和赵东家,不该是等不回来的镖局。可是,既然镖师们都已经等不回来,镖局还等得回来么?那一代山西人还等得回来么?

                                            五

    回不来了,毕竟他们存在过,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真正诉求。求他们回来,回到我们身边,回到我们亟需他们存在的目下当今。只因我们不经意间丢失了诚信,丢失了道义,丢得那么彻

底,丢得那么长久!他们以诚信道义给我们留下遗赠,而我们有拿什么传递给后世子孙?

    当晚,我怀着这样的渴念入睡,我多么希望能见他们一面,哪怕是梦境!

    翌日,我又在平遥城的石板街道上行走,走着走着,我发现一家小店,经营邮寄明信片的业务。我突然想起一位去西藏的朋友给我邮寄来的明信片,并说如果你到了某个地方想告诉某个人一点什么,就邮寄一张明信片罢!于是,我在平遥古城邮寄出了生平第一张明信片,先是写上了“这么近,那么远”六个字!

    我的朋友或许不会明白我的意思,倘若她某天无意读到这篇文章,会不会洞悉到我的内心?我想了想,终究还是改写成了“那么远,这么近”。

    那一整夜,我始终没能梦见那一代山西人的任何一位代表,而在填写明信片的时候是公元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三十日黄昏,他们委实离我太过遥远了。

    那时那刻,角落里正放着歌曲:

                                 “桃花依旧红,杏花依旧白
                                   我翻山越岭寻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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