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来,从农村里出来的“80”版最应该是能够教育好孩子的一个群体。
原因何在?第一,我们的父辈没能读过多少书,他们讲不出道理,多半限制在“黄金棍子出好汉”的教育格调上。而我们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是外因还是内因驱使,我们至少读了些书,懂了些道理,绝不可能继承父辈那样的“野蛮”教育方式。这或许也可看成读书的好处罢!第二,我们正处在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互联网的普及又让我们能够随时随地获取各种各样的资讯,从而增长见识。这里面自然少不了教导我们如何教育孩子,只要肯学,无疑能够有所获益。第三,当年我们在农村,日复一日见的是田野庄稼,玩的是木棍泥巴,完全没有见识。如今在城市,孩子们早已见惯高科技,只要用心引导,我们便能极大程度地提早开发孩子的心智……
怎样的教育方式,必定影响孩子的性格,甚至关乎孩子一生也并不离奇。
我有时候会剖析自己的性格。想起来,父母的教育方式对我的影响是极大的。
童年时代,我每每犯错,父亲只会打。最常用的“利器”是斑竹条儿。这玩意儿厉害无比,抽在光溜溜的小腿上、手臂上,痛彻心扉。我还不能哭。一旦哭,斑竹条儿会催发出“内功”,变本加厉!这样的教育方式,使我养成默默承受,不喜反驳的性情。
后来,父亲离开家前往成都务工,我则逐渐成长为青涩少年。不妨回忆出两件昔年往事罢!
二
有一次刮大风,屋前一株桉树的一根枝桠被风吹折,将断未断,垂在电线上方,情况十分紧急。母亲看着,束手无策。父亲既然不在家,我便感到一种责任降落在肩上。我在腰间绑上草绳,别起弯刀,爬上树去,正待挥刀,不知怎地摔落下来。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忙问摔伤没有,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说没事儿。我再次爬上树去,费尽全力砍下了树枝。吃晚饭时,我端起碗发觉左肩极痛,只得将碗放在桌上仅靠右手使用筷子吃饭。当时天气并不热,我却吃得满头大汗。母亲见状问我是不是白日里摔痛了手。我说没这回事,咬牙端起碗来继续吃饭。晚上睡觉,我脱衣服时更是发现左手抬不起来,脱下两件衣服早已泪汗交集。熬了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对母亲说:“妈妈,我的左手不知道怎么老是疼!”母亲将我拉过去,挽起我的衣袖,一看,整条手臂高高浮肿,立刻吓得哭起来。母亲哭着带我去看医生,医生在我左肩上摸了摸,朝母亲说:“你是想要他残废吗?”我一听就来气,鼓大眼睛瞪住医生,医生说:“我是说你妈妈!”母亲吓得声音颤抖,问:“到底咋啦?”医生说:“咋啦?锁骨断了!”母亲直接哭了起来。我有意甩甩左手,说:“哪有那么严重?”其实真的痛得难以忍受。医生说:“你倒能干!再晚一天来,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你这个年龄骨头长得快,断了的锁骨很快会长出新骨头,当然就会错位。要接骨,那就要把新长的骨头切断。怎么切?只能开刀!”母亲哭得更加厉害。我心里很难受,不知怎么搞的,竟然问医生:“你有‘黑玉断续膏’吗?”医生深感愕然,问:“你说啥?”我说就是金庸小说里的“黑玉断续膏”啊,专门接骨头的!”母亲听了,揩了揩眼泪,骂我:“你龟儿,摔断骨头也不知道痛吗?”我说没事儿没事儿。
我的左边锁骨终究让医生接好了的。只是直到如今,我睡觉都不能左侧太久,久了肩膀会痛。
当年,我左边锁骨被医生接好,打着夹板,缠着绷带,并没影响到上学,也就照常往返于学校与家中。那天放晚学,我回到家,看见屋门紧锁,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挎着书包到屋前地里寻找,碰到邻家何婶,听她说我母亲坐在河边田埂上哭。
我随手扔下书包,让何婶帮忙收着,飞似地往田边跑去。何婶说你慢点,小心你的手。
我来不及回应,只顾飞奔。万万想不到,我这次跑向的竟是给今后的人生带来许多思考的事件。
三
我跑到田边,远远看见母亲坐在田埂上抽泣,她身边放着一把锄头。我大声叫了一声妈,母亲转头看见我,擦掉眼泪,站起来说:“你怎么跑来了?”我不回话,缓缓走到母亲身边,我已然明白母亲为什么哭。
那时候,家家户户挖好干田,都等着水库放水,田里蓄起水,就可以栽下秧苗,然后用心培育,等到夏季收获谷子。这是农民的最高使命,也是农民的生存模式。水库放水由乡公社统一安排,为每个生产队排好序,按序轮流。那几天正轮到我们生产队放水。我看见田里滴水也无,就知道母亲哭泣的原因了。
原来,我家那块干田下面是另外一个生产队一户人家的田。他们队在我们队之前已放过水,但不知怎么没蓄上,轮到我家田里放水他便将我家田埂挖出一个缺口,让水都放进了他家田里。
我对母亲说:“妈,给我钥匙,我回去收好书包!”母亲将钥匙递给我,我便跑着回家。我并没有去找何婶要书包,而是将家里的弯刀藏在了腰间,还带上了一本大堂哥的武侠书。
我再次到达田边的时候,那户人家的一个男人正好扛着锄头走在我家田埂上。我没出声气,不紧不慢跟随在他身后。我听见他对母亲说:“裴嫂,我家田里马上就放好了,一会就给你填上缺!”我母亲也不回话,只是轻轻哭泣。那人又说:“裴嫂,你一哭,人家还说我欺负你家哩!你放心吧,我保证你家田里能蓄上水。”
我说:“麻烦让让!”那人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我跟在他身后。他果然让出道儿来。我走到母亲身边,单手拖起锄头去填埋缺口。母亲说:“你干啥呢?”我说:“跟谁去讲道理?自己动手!”那人可不干,忙跑来阻止,说了句:“手都断了,还逞能哩!”我丢下锄头,吼说:“手断了也该我家放水!”那人似乎有点惊诧,缓了缓神,大叫:“真要翻脸,那就都翻脸!”我往他面前一挺,掏出腰间弯刀,说:“妈,填上缺口!”那人退了两步,说:“哟,还会唬人嘛,你要杀人不成?”我没理会。
僵持了一会儿,我说:“妈,你倒是填呀!”妈说:“幺儿,我们不争,等会再放也行。”我说:“不行!你填上缺回去做饭,我饿得很。”也许那人见我“一意孤行”,竟然转身走了。
妈妈这才填上缺口。我让妈妈回家做饭,我则坐在田边,翻开武侠书看起来。
渐渐地,田里蓄起水来,黄昏过去,星月渐现。我看见月光照在田里,泛起粼粼波光。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亮的月光,以及离开故乡之后再没看见过的最美的月光。
四
当我今后读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开始思考,农民们都不低俗,为一块可怜的土地做可怜的争取不是低俗的事。
当我今后读到余秋雨的《抱愧山西》,我开始思考,农民们都极英勇,为原本就艰难的生存做斗争是极其英勇的事情。
当我行走在异乡,总会听见“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四川人”。这话虽显浮夸,但我自然而然能体悟其中所韬藏的韵意,以及包含的一丝丝无奈。
不走出去,难道要我们倾轧乡邻?不走出去,难道让我们争斗内耗?那么,亲爱的四川人,拿起你们的“三把刀”,向远方走罢!
果然,随着那位从四川广安走出去的老人在南海边画出的圈越扩越大,我的相亲们陆续走出,不屈不挠地行走在茫茫天涯。
我也在走着。走着的我有些想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青涩少年”。这青涩,不为别的,起码要对土地怀揣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