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地震颤

作者:林敬庸    更新时间:2014-07-17 07:31:32

                                        一

    九岁那年,父亲已离家到成都务工一年有余,家里由母亲率领我和姐姐生活。
    母亲无力犁田,只能用锄头一锄一锄挖。三亩多干田,母亲硬是咬牙挖完。我知道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劳苦,而母亲原本身体瘦弱,要完成这样的“壮举”实在是难为她。
    挖好干田,等来水库放水。田里蓄好水,差不多已到栽秧时节。母子三人齐心协力的场景我记忆犹新:母亲挑秧苗,我和姐姐用小背篓背秧苗,领头是母亲,中间是姐姐,最后是我,沿着河堤列队走向目的地。
    到达目的地,母亲和姐姐下田拉线,沿线撒下草灰,我则将秧苗一小背篓一小背篓的往合适位置放。准备工作全部到位,我们开始沿着草灰线栽秧,领头依旧是母亲,中间依旧是姐姐,我排在最后一面学习一面实践。
    指不定什么时候,姐姐会大叫一声,带着哭腔说:“妈妈,蚂蟥!”我听见了,扔下手中的秧苗,跑到姐姐身边,一巴掌拍住钉在姐姐腿上的蚂蟥。蚂蟥应声脱落,我接住扬手一甩,也不知甩进了谁家田里。可是我实在太不勇敢,当蚂蟥爬到我腿上的时候,我吓得哇哇大哭,需要母亲前来救援。
    掰包谷的工作则是由妈妈负责掰,我和姐姐用小背篓往家里背。我和姐姐实在能力有限,顶多三两来回,母亲已掰完地里的包谷。包谷堆成若干小山,只好由妈妈大背篓大背篓地背,我和姐姐只能做跟班儿。我在做跟班儿的同时,还要负责一项工作,便是睁大双眼挑选没有长出包谷的玉米杆儿。它们一般很矮,找出它们,汁多味甜,远胜城里售卖的甘蔗。
    至于挖红苕挖花生的工作程序相差无几,都是妈妈负责抡锄,我和姐姐负责摘,事后娘儿三人合力往家里背。
    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农活,也是父辈们大半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方式。四季交替,周而复始。不知道从何时起,父母开始对孩子们说:“好好读书吧,不要像我们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是,“跳出农门”的念想开始在我心中萌发。
    十三年前的春天,一位从四川广安走出去的老人,走到中国的南海边,拿起地图画出了一个圈。
    那位老人画下一个圈,整个中国大地都将开始震颤。

                                            二

    我的家乡地处偏远农村,当然震颤得晚一些。十岁那年,屋后山坡响起了“轰隆隆”的响声,不知从何处开来许多挖土机开始挖山。那些挖土机仿佛一夜莅临到我们那个偏远乡村,开始为那片土地寻找出路。
    接下来,工程队来了。他们钻隧道,铺铁轨,建车站。我第一次看见火车从屋后扬长驶过。
    每当火车经过,我领着伙伴们远远追着跑,大叫:“绿铁龙,绿铁龙,你好凶,你好凶;过我家,过我家,轰隆隆,轰隆隆!”这是我人生中首次自编的文字,领着伙伴们追着火车大叫。真不知道当年列车上的那些乘客透过车窗看见一群孩子追着火车狂跑,并且兀自大叫,他们作何感想?是暗嘲这群孩子真是疯子呢,还是莫名地生起一丝怜悯?有时候,我也能看见某些个具备浪漫情怀的乘客将手伸出车窗朝我们挥舞,我便加上一句:“搭上我,搭上我,向远冲,向远冲

    要想“向远冲”,那就得“跳出农门”!

                                              三

    对于当年的农村,要想真正“跳出农门”,仅有两个门路帮助孩子们坐上火车。其一,你得长好身体,读完初中后去当兵。这条路在我出生时就拒绝了我。我出生时体重仅有三斤多,注定无法长出强壮的体格。摆在我面前的只能是用心读书,读完初中考高中,读完高中考大学。
    升学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尽管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邻家的哥哥、姐姐们念完初中参加中考,他们最向往的是考入师范学校,倒也不是说立志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是完全倾心于念完师范后可以“端铁饭碗”、吃“国粮”,当然也就能够突破“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一世代传承格局。轮到我那一代,事情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高中倒是竞争极大,尤其是县一中,可说百里挑一。念完高中考大学,已是国家实施扩招的年代,大开大学之门,再没有“勇闯独木桥”的说法。当然这是后事,起先完全不曾晓然。
    既然不知晓,“跳出农门”的渴念令我迫使自己用心读书。第一次中考,我们整个乡只有唯独一人“上榜”县一中,我沦入“名落孙山”的行列中。我接到县二中的录取通知书,也就去报了名,入了学。
    我在县二中还没完全适应环境,我的一位远房表哥跑来学校找到我,要我弃学复读初三。他是邻乡乡小学教师,我的母亲很信任表哥的说辞,大意是读县二中考大学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母亲听了,立刻动摇。我还没表态,母亲已经开口问表哥:“学校的学费都交了,退不回来的吧?”表哥大声说:“学费直接用我们学校退还!”母亲一听,朝我说:“赶快回来!”我看事情已经到这地步,只得默认。

    去县二中虽不到一个星期,但那已可算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踏上自己的旅途。而表哥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使还未尝到高中生滋味儿的我变回了初中生。

    我去到邻乡复读初三,在那里,我将度过铭心刻骨的一年。这铭心刻骨,包含太多,我只有尽力回想,并且确保不失本真。

                                            四

    铭心刻骨的原因首先是我人生中第一回感到必须证明自己。这感觉之强烈,令我如今回想起来仍觉惶恐。
    为什么非要证明自己?我已进入复读初三的人生阶段,岂能令父母脸上失光?何况我的姐姐为了我已放弃读书。要知道,当年家里经济困难,虽则有远在成都务工的父亲省吃俭用,倾尽可能攒下每一毛钱寄回家中供我们姐弟上学,但家里除了种收粮食,根本没有其它经济来源,也就不可避免陷入艰难境地。姐姐读书成绩并不差,却甘愿弃学,让整个家庭的心思放在“培养我”这一战线上。于是,姐姐由家乡小火车站登上列车前往成都,父亲在成都火车站候接。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离开家,离开母亲,开始她孤苦的人生旅程。如果姐姐能在成都谋到一份合适的差事,起码还能有父亲给予一定照顾,偏偏又事与愿违。姐姐再次登上列车,继续南下投奔身在云南大理的二叔。这位可怜的姑娘,将开始她寄人篱下的生命历程,所有辛酸,一切苦楚,将只能靠她自己全部吞咽,独自消化。当我在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上看到《呼啸山庄》,我不禁泣不成声。那部电视剧我记得太清楚了,讲一个农村家庭里两兄弟同时考上大学,家中无力供读,两兄弟只得以抓阄这一原始方式“竞选”,各安天命!
我无能分担姐姐的辛酸苦楚,唯有卖力苦读。
    另外,当年整个家族中,自爷爷一辈到父亲一辈再到我这一辈,都没人读过多少书,我若能念高中,不啻“破天慌”,所有亲人都看好我。对我尤为观注的是姨妈家。我从小体质单薄,姨妈家在乡街上,并且开着饭店,我上小学成绩就不错,几乎“集姨妈家宠爱于一身”,包子、镘头,油饼、粉肠都会留一份给我。在那艰难年岁中,这些都是宝贵的馈赠!到后来,三位表兄相续成家,更是对我读书提供直接资助。

    亲人们的眼光投注在我身上,我只能不苟言笑,埋首用功。

                                                五

    埋首用功并不艰苦。我基础原本不错,兼之又是复读,语文本是强项,数理化也开始触类旁通(限于初三知识),英语那时候是死记硬背单词语法,因此学习上毫不费力。每次月考,全班同学拉到空旷的操场上,毫无保留地暴露给青天白日,有时也暴露给猎猎冷风,我的成绩总是稳操第一。上学期的期末考,我几乎考出让所有任课老师都认为我下学期只需要“养精蓄锐”的成绩。

    复读初三的下学期,我的确无聊到极点,而且心灵上生平首次感到莫大的孤寂,有两件事我记忆深刻。

    每个周日下午全班放假半天,晚上返校上晚自习。这样空白的下午,我若不回家,那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在水泥地上默写历史政治问答题的答案。那都是些“长篇累牍”的文字,我写满一地,擦掉,继续写满一地,再擦掉。有一次被物理老师撞见,问我:“你这是在干嘛?”我脸刷地红了,不知如何作答。物理老师说:“走,走,走,跟我下象棋去!”我说:“我不会!”物理老师说:“那去我那里看电视去!”我说:“想睡会觉。”物理老师说:“那好吧!”等他离开之后,我依旧在地上先写后擦,擦后又写……

    现在想想,那些当年被我写在水泥地上的文字除了在升学考试中换取分数之外,到底给了我什么?还真不如跟物理老师去学下棋罢!当然,事情总有两面性,它也许为我在今后的岁月中独自承受孤寂而默默努力打下过基石。

    如果不用上述方式度过周日下午,我会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我靠在路边行走下去,时时刻刻关注着身旁驶往县城的班车,心就追着班车去了,想:“什么时候,我能坐上这趟车,向远方去?”当时,我除了吸入汽车扬起的沙尘,得不到任何回应。

    还有一件事我永远忘不掉。当年,班里一位漂亮的女同学给我写来一封情书,我没敢回应。我似乎被监视着,这事不知怎么就被表哥知晓了。结果,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出:“自己不好好学,还打扰别人,真是不知廉耻”的狠话。然而我那位亲爱的女同学并没放弃,后头终于闹到所有任课老师出面干预的地步。一来二去,班主任做出决策:让我回家一个星期自己温习,摆脱“纠缠”。我只好收起书本回家去。

    学校为什么那么关注我?当年乡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往往以考进县一中的升学率为考核标准,这或许就是理由。复读初三那年,我一心埋首书本,原本内向的性格越发体现出来,没能交上什么要好的同学。我现在猜想,当年那些同学们似乎有一点将我当“空降兵”的意思,认为我颇有“自命清高”的嫌疑,兼之“情书事件”掀起波澜,同学们离我就更远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那位亲爱的女同学竟然勇于来“纠缠”,我除了将感激之情深埋心底,再没什么好表示的了。我一心想着的是,上高中,去云南上大学。

                                              六

    熬完一年,我考上了县一中。入学不久,我收到一位考入县二中的另外一名女同学寄来的书信,对我的评价真正用了“自命清高”这个词。我想回信解释,又不知如何措辞,毕竟当年我确实没能融入到同学中去。我忍受莫大孤寂的同时被同学们认作“高高在上”,我完全失去辩解的能力。我只好沉默,只好不回信。

    我将女同学的“情书”,女同学的书信收好,那已是2000年的事了。这一年,外面的世界正日新一日,覆地翻天。

    这一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首次突破一万亿美元;这一年,中国第一条国道主干线京沪高速公路全面贯通;这一年,中国成为参与“人类基因组织计划”的唯一发展中国家;这一年,中国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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