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岁那年,一天,大堂哥家来了一位亲戚,是大堂嫂的舅舅。他跛脚,忘记是左腿还是右腿。他有一项本领,能算命。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位夭折了的哥哥在母亲心中留下了阴影,他竟拉着我找大堂嫂的舅舅算命。
母亲叙了我的生辰八字,那位舅舅开始端详我。过了好一阵,又拉过我的手去看掌纹,良久才开口说:“五行缺木,与水结怨,怪命!”后头是怎么解释的,我是全然想不起了。
母亲一下紧张起来,忙问:“啥叫‘与水结怨’?”那位舅舅说:“防水夺命!”
好个“防水夺命”!它直接导致了我每年夏天偷偷下河凫水之后,必定遭到父亲或者母亲一顿痛打。
起初,我心中有些暗暗埋怨那位舅舅,直到两年多后真的被水吓一大跳。
二
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阵子,班上流行用纸折军舰。
是个星期天,我和一位“铁伴”折好纸军舰,悄悄从家里的肥皂上切下两小条儿,将肥皂条儿一端分别插进纸军舰屁股上那两条缝隙中,一头支出向外。这样一来,肥皂条一头嵌在纸军舰屁股上,支出那一头会浸在水中。
我俩准备妥当,跑到邻家那口水塘边,放下纸军舰。
纸军舰浮在水面上,屁股上的肥皂条儿一头浸在水中开始缓缓融化,纸军舰从而获得推力,自主行驶起来。
我那只纸军舰行驶一段,被一丛漂浮在水面上的枯竹叶阻挡,动弹不得。我一面着急,一面探手去捞竹叶,脚下一滑,掉进塘里去了。
水塘并不深,但我个头太小,落入水中便直沉下去。
我当然会扑腾。
一挣,我的头在水中冒出来。一停,我又整个儿沉下去,水不住地往口中灌。扑腾、停下;停下,扑腾,腹部早已鼓胀,意识开始恍惚。
我喝不干塘里的水,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我做“困兽之斗”。但是,我再也没有丝毫力气挣扎了。我沉下去,沉下去,这一沉,等到再次浮起来,铁定只能是我的尸身罢!
就在这紧要关头,我抓到一根树枝。然后,一股力道将我往上拖拉。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大人们回来了,围坐下来,一起听我的“铁伴”讲述——
我看着他沉下去又浮起来,浮起来又沉下去,我想伸手去抓他,使尽力气都够不着……
大人们会插上一句:“你龟儿幸好没够着,不然你两个要一起掉下去!”
大人们这话实在缺乏逻辑。我已身在水里,何“掉”之有?昔年,我当然不会这么想。
我的“铁伴”听了大人的话,不以为然,接着讲述——
你们全都去“赶场(四川方言,‘赶集’的意思)”了,我就没叫。我看见竹林里有根树枝,赶忙跑过去捡起来,双手握得死死的,把那一头伸到水塘中。我说:“你抓紧树枝,我好拉你上来。”
说到这里,我的“铁伴”偏头看着立在一旁的我,说:“你连一根儿头发都没在水面上,你肯定没听见!”我讷讷地,不敢做声。
“铁伴”又转头望向大人,接着讲——
也不晓得他咋就抓到了树枝,我使劲拉他,他就浮上来了。我还是拉,他就在水里“爬”,后来就“爬”上来了。他没哭,我吓哭了。说着比起手势,说:“他的肚子胀鼓了的!”
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哪有那么大!”
姐姐听完“铁伴”的讲述,将他抱起来,说:“松儿,你真是我弟弟的救命恩人!”“铁伴”咧嘴“嘿嘿”地笑。
在年龄上,我的“铁伴”只比小三个多月,辈分上却比我低一辈。当然,我俩从小就是情同“手足”。
这次,我的妈妈居然没有打我,而是抱着我痛哭了一场。记得事发不久,妈妈让姐姐给远在成都的父亲写信提及此事。父亲回信说:“管紧他,不听话就打!”
那口水塘给我的妈妈带来忧伤,我却死性不改,偏生仍旧往水塘边跑。长大后,我离开家乡,更是喜爱往着更远、更宽、更深的水域边跑,比如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朝天门”,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处的长江边;比如安徽的巢湖,山西的汾河;比如昆明的滇池、大理的洱海……
三
去过那么多有水的地方,我却始终没忘记邻家那口水塘。那口水塘,差点要了我性命,也记录过我的童年恶行。
我偷出妈妈的缝衣针,用牙齿咬着,硬是将缝衣针弯成了鱼钩。针眼上穿起细毛线,随便找根树枝或者竹棍,将毛线系上,便成了我幼年时最初的钓竿。
水塘里没有鱼,有蛙。我和玩伴们握着鱼竿,有意将鱼钩垂到青蛙眼睛上方,不停地晃动。
青蛙很“愚蠢”,见眼前有东西晃动,忽地跃起,一口咬住。
钓上来的青蛙,我们摸几下它的肚皮,取下来扔进水塘。后来,大家一起上学,在课本上读到《小蝌蚪找妈妈》,就相约再不许钓青蛙了。
四
我同当年的“救命恩人”,以及一起钓青蛙的玩伴们,如今早已散落天涯。那口水塘边发生过的童年往事,终于旧了,恍如水面星光,一闪而逝,却又隐隐留下道道痕迹。
今年三月中旬,我回到老家,特意去看童年时期邻家那口水塘。没有水塘了!水塘已被填埋,栽着一小片柑子树,枝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洁白。
这些洁白,过不久便会绽放,但我等不到。我必须立即离开,走向远方。因此,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贪婪地嗅着故乡的空气,迫切存储故乡空气中的淡淡芳香,像极一个无比饥渴的婴孩吮吸着甘甜的母乳,以资成长。
我也终于渐渐懂得,曾经那位白衣飘飘的年轻诗人,何以“登上轻舟”,顺水而下,离开四川江油(敬请学者们历史学家们别来跟我计较),越走越远,最终因为酒后去捕捉江中那一轮极像“故乡月”的月亮而失足落水,死在“望乡”的途上。
然而,不论我走多远,尽管二十七岁时真的去到过“天涯”,去到过“海角”,我的心绝不曾离开过这片无土地。
尽管,这片土地,从来也无声,也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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