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浪漫的事，不是与恋人坐在西餐厅里，端起高脚红酒杯轻碰对饮，即令桌上点着白色蜡烛；世上最浪漫的事，不是手里捧着二十七支玫瑰，站在天桥一端痴痴等候，即令天空飘着斜斜微雨；世上最浪漫的事，应该是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让她靠在肩上放心地睡去，即令手臂酸麻，也要坚持着保持固有的姿势。
世上最浪漫的事，还有发生在童年时代的那些夏天里月光下的一桩桩往事。
二
如果我不犯错，我的爸爸就不会发怒；我的爸爸不发怒，就不会拿斑竹条儿抽我；我的爸爸没有拿斑竹条儿抽我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浪漫的人。
那个夏夜里，爸爸在院坝里放好凉竹椅，往上坐好。我和姐姐搬来小板凳，自觉地坐在爸爸双腿两边。爸爸摇动蒲扇，为我和姐姐驱赶蚊子，开始讲述。
从前，有一位士兵和他的同乡住在同一个营帐里，他的同乡也是士兵。这天晚上，他悄悄跟同乡说：“我的妻子今晚要生孩子，我好想回家去守在她身边。”同乡说：“我有法子！咱们先睡觉。”两人便躺下了。可是这个士兵心中挂念妻子，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渐渐地，月光透过帐篷照射进来，非常明亮。他透过帐篷看见外面的月光也很亮，心想大概已是中夜了，不知道家中的妻子现在怎么样。正在他心急如火的时候，他感到有只手在扯他的衣服。他坐起身来，就听见他的同乡轻轻说：“我偷了将军的马栓在营外的小树上，你快回去看你的妻子吧！”这个士兵心中十分惊讶，但又十分害怕，就问：“要是被发现怎么办？”他的同乡说：“就是我掉脑袋，也要保你周全！”这个士兵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同乡说：“快去吧，婆婆妈妈干啥？”这个士兵偷偷跑出营外，果然见到一匹白马栓在路边树上。他骑上马，像飞一样跑起来。一路上，他都想着妻子躺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手中的马鞭起落得更快，道路两旁的树木一晃眼就过去了，月光铺洒在道路上，像银子一样锃亮。跑呀跑呀，跑呀跑呀，这个士兵终于跑回了家。他的妻子正躺在床上，真的痛得满头大汗，他知道是难产，说不定就要了人命。他就跪下去，向着门外磕头。终于，他听到“哇”一声啼哭，孩子到底是降生了。这个士兵抱起孩子亲了一口，将孩子放在妻子身旁，又在妻子额上亲了一口，咬咬牙，就出门骑上马往回赶。他一路上心中都非常高兴，心想不管怎样，自己终于有妻有子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满足的呢？跑呀跑呀，跑呀跑呀，路旁两边的树木比回家时闪得更快，但有一样没变，那就是月光铺洒在道路上，像银子一样锃亮。这个士兵终于跑回了营外。他的同乡竟然在路边候着他，再一次让他无比感动。他正要说话，他的同乡抢先说：“你快回营帐里去，我把马牵回去再回来。”这个士兵将马交给同乡，自己先回营帐里去了，他心想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个同乡。没过多久，这个士兵的同乡回来了。他本来要说些感谢的话，但是他的同乡抢先说快睡觉，免得被人察觉。这个士兵也就不说什么了。两人躺下不久，突然响起集合哨声。所有士兵慌手忙脚穿衣服，这个士兵跟他的同乡当然也就跟着赶到营外集合。集完合，将军站在士兵们前面，怒气冲冲地问：“你们当中，是谁，今晚离开过军营？”士兵们都不敢说话。将军又问：“你们当中，是谁，今晚离开过军营？”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悄悄议论。就在这个时候，士兵们听到了“得得得”的马蹄声。队伍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都伸头往声音方向张望。一名侍卫牵着将军的白马来到将军身前。将军伸手在马脖子上重重擦了一下，举起手掌给士兵们瞧。士兵们吓了一大跳：将军手上尽是红彤彤的血。偷跑回家那个士兵更是怕得要命，悄悄想：“难不成我累坏了将军的马？将军的马就快要死了？”他正着急，又听见将军说：“我的马流出来的汗水就是血，说明它今晚跑了不少路。”说到这里，将军的目光往士兵们脸上扫过去，接着说：“既然不愿自己承认，那就奖励检举者，直升三级。”偷跑回家那个士兵本来低着头，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站在自己左边的人缓缓举起了右手，这个人就是他的同乡。他的同乡说：“将军，就是他偷跑回家的。”说完指着偷跑回家这个士兵。将军的目光恶狠狠地落在这个士兵脸上，问：“你有何话说？”这个士兵摇了摇头，表示无话可说。将军一声令下，这个士兵被拖出队伍，当众斩首。当刽子手举起刀的时候，这个士兵的同乡轻轻说了一句：“你的妻儿，我会照顾！”当他的首级掉落到地上时，将军的白马突然高高抬起两条前腿，长嘶一声，踢开牵着缰绳那个侍卫，奔去叼起那个士兵的头颅，撒腿就跑。白马衔着士兵的头颅，朝着士兵的家乡跑。跑呀跑呀，跑呀跑呀，道路两旁的树木一晃就过去了，月光还是照样铺洒在道路上，像银子一样锃亮。而士兵的头颅，依旧滴着鲜血。白马跑到了河边，停下来望了望士兵的家，士兵的家就在前头了。突然，白马“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三
我追着爸爸问：“后来呢？”爸爸说：“故事完了呀！”我抬眼望着姐姐，我看见月光照着姐姐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含着两颗明珠。
我又问爸爸：“白马为啥要跳进河里去？”爸爸说：“谁也不晓得啊！”我就问姐姐：“姐姐，你说白马为啥要跳河？”姐姐说：“我也不明白！”
那匹白色的“汗血宝马”衔着士兵头颅跳河的地方，叫作“斗坑”。“斗”，方寸也；“坑”，河中潭也。这两个字是我凭着记忆写出来的，可能是别字。就算字有错，但有件事我绝对没记错。那就是我的家乡真的有“斗坑”这个地方。
当年夏天，家乡如果久旱不雨，坐在竹林边或者院坝里、立在公路边或者菜地旁，我会听见一种奇怪的叫声。爸爸妈妈都说那是“斗坑”里那匹白马在催雨。
四
我既然能够听见那个奇怪声音，那么，故事里的“斗坑”应该离我的家乡很近。那些年，我和同伴去河中凫水捉鱼，心里总想着找着“斗坑”。可是，似乎每一个水潭都像故事里的“斗坑”，也都不像故事里的“斗坑”。
“斗坑”究竟在哪里？为何我找不到它，但它却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关于精神天地的种粒？我哪里预料得到，当我长到二十岁，会远远地离开家乡来到云南，而在云南四年之后，我会去到“多依河”畔，向那里农村的孩子们讲述当年爸爸向我讲述过的“白马跳河”的故事？！
故事远离了我。而爸爸给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不久他将远离我去成都务工，我童年的夏天也就再难有机享受这么浪漫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