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到国外,有人问我故乡,我会回答中国;在省外,有人问我故乡,我回答四川;在四川,有人问我故乡,我回答渠县;在渠县,有人问我故乡,我回到“巨光(乡)”;在巨光,不用人问,我知道我的故乡是“育林村”。
“育”,请容许我解释为“养育”!我的名正好是单单一个“林”字,这实在令我不能不时时处处感到自己与故乡之间除了有着基本的“血缘”关系之外还有着某种神秘牵连。要破解这个神秘,我只有尝试寻找密码。
那么,我的故乡是怎样养育我的呢?
二
故乡原本盛产水稻。可一年到头,家中却吃不上几顿干饭。家家户户收完稻子,晒干后的谷子用麻袋一袋袋装好,选出若干袋挑去公社粮站用以上缴农业税。一来农民们诚恳,二来粮站工作人员会严格把关。因此上缴的谷子绝对是上等。后来事情终于有了进步,大人们不必肩挑背驮,而是由公社租赁拖拉机下村挨家挨户收粮。机械取代了苦力,父辈好歹可以松口气。
每当拖拉机打家门前的马路(父辈口中这么称呼)经过,一群男孩子必然跑在拖拉机后头撵,口中高唱:“拖拉机,四个脚(四川方言念‘jio’,二声。这个拼音并不存在),爸爸妈妈在工作(zuo,四川方言念二声)。星期天,来接我,接我回家吃苹果。苹果香,苹果甜,我和爸爸妈妈过新年。”我当然亦混迹其中。拖拉机跑,我跟着跑;拖拉机停,我跟着停。跑跑停停之间,这首《拖拉机》竟成了我迄今仍能清晰回忆起来的“童谣”。这首“童谣”,究竟怎么流传给了我,终于成了未解之谜。
“童谣”是有些意思的!更有意思的是,当年那群高唱“童谣”的孩子十分贪玩,极有可能在放学的路上跑进公社粮站玩耍。他们望着粮仓里堆积着的谷子,又极有可能发生“这些谷子多半是我家的!”、“我看是我家的,我认得!”的争吵。过些年,农业税终于全面免除,孩子们再不用争吵。
当年,谷子已被收走,根本不再是“你家的”、“我家的”了。这个道理,我记得我比伙伴们更先懂得,所以还是提起书包回家喝稀饭罢!喝来喝去,就像“童谣”里唱的,快过年了!
孩子们开始倒计时,盼着,等着。毕竟新年一到,父母总会想方设法弄出些好吃的出来。
好不容易盼来的过年,苹果见不着倒还罢了,却又偏偏晃眼就过了。孩子们又将沦陷到“喝稀饭”的日子中去。
家里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我和同伴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野外。在那里,故乡的小河山坡,故乡的田埂河堤,都将成为我们的食库!
三
过完新年,我和大伙儿挎起黄布书包,走过河堤,走过田埂,向着教室走去。教室既不远也不近,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上镶嵌着的那一段段乡间小道,首先让我看到了槐树开花。
槐树花,洁白,倘若逢了春雨洗涤,更能透出一种圣洁。我折下一枝花,剔出花蕊,放入口中,咀嚼着故乡的清芬与香甜,走在上学的途中。槐树花当然不可能是食物,但却成为故乡的野外留在我童年的舌尖上的最初的回想。
经过几轮春日煦阳,槐树花开始凋谢,极其迅速。接下来,我将品尝到故乡野外赐予的一种“水果”,当然是桑葚。
早上,我喝下两碗稀饭赶去学校,在教室里熬完四节课终于放午学,肚子也就早已“咕咕”叫唤。走在回家路上,满树满树的桑葚便向我召唤。我专挑大而黑的果实狼吞虎咽。一路走,一路吃,当真渐渐填充了饥饿的腹肚。
“槐树花”、“桑葚”只能是“生于野食于野”,上不了饭桌。不妨再把眼睁大一点,将脑子转活一点,田埂上那么多的“蚂蚁菜”不是正等着发掘么?!
“蚂蚁菜”可以上饭桌。加点油盐,炒出一盘,喝一口稀饭,吃一筷“野菜”,父母都跟着享用。
享受着“蚂蚁菜”,也不可忘了“折耳根”。提着竹篮,拿起镰刀,到河边去寻找。不用费力,过不多时可得大半篮儿。提回家去,洗净,用盐巴一拌便成美食。一时吃不完,放在太阳下晒干,收好等到夏天来,泡水喝。
如今走在云南一些城市的街道上,偶然会看见街边有人挑着桑葚售卖。不得不承认,这种桑葚比童年时期家乡野外生在的桑葚更大个儿,更漂亮,但无论如何提不起我的兴致。
赶紧离开罢!走着走着,看见一些饭店亮出“开着宝马吃野菜”的广告招牌,真是令我“啼笑皆非”!我有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很想走进去问问有没有“蚂蚁菜”,但始终没有付诸实施。
……
四
这样的回忆极为累人。明明能够那么清楚,却又这般模糊;明明可以那么生动,却又如此肤浅;明明那么邻近,却又何其遥远!
是不是故乡本来就是在清楚与模糊之间,本来就是在生动与肤浅之间?我,渐行渐远;故乡,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