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9节)

作者:茧蛹梦蝶    更新时间:2014-07-03 20:04:49

9.

汪金凤来上海后,她见李、柳二人见行见近,便把对李侠兵的羡慕之情压在心底。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李侠兵把方霞客介绍给她,方霞客的才华,风流倜傥的作风,对新生活追求的热情,很快就吸引了她,她对他产生了恋情。这样,他俩便有频频飞鸿来住,她给方霞客的情书都是由柳寄明、李侠兵转交的,现在,他俩突然消失,她的信没了传递人,心中发慌。她问菱儿:“怎么去找他们呢?”

菱儿说:“找到方老师就能晓得他们去哪了。”

“方老师住哪儿?”

菱儿也没去过方家,她说:“听说他住在闸北,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要么,我去找找看?”

汪金凤拧紧眉毛:“这到哪找,也没具体的地址。”

菱儿:“我有个表姐住闸北,我去打听打听?”

汪金凤给她钞票:“乘车,快去快回。”

菱儿九点钟从南市出发,中午就回来了,汪金凤问:“找到方老师没有?”

菱儿说:“找到了。正巧我表姐夫是拉黄包车的,认得方老师,他带我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找到了方家。”

汪金凤急急问:“他怎么说,方霞客到哪去了?”

“方老师说,方霞客、李侠兵他们的行踪谁也捉摸不定。他常听他们说在做生意,当掮客。其实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上回去百草湖说是去贩鱼,回来时一条鱼也没见着,衣服上倒是添了几个洞孔呢。他们到哪干啥从来不说,别人也猜不透。”

汪金凤听后望着窗口呆了好一会,她想他们说不定是gcd,柳寄明可能也是他们一伙的。方霞客曾炫耀过搞街头飞行集会,动员她去参加。柳寄明曾说到工厂去教夜校,在工人大众中感到走出象牙塔,来到严酷的现实生活里。柳寄明自从三个月前离开学校就很少再能见到她,现在,她也突然失踪了。

现在,她感到十分无奈,孤独,她的一腔热情,心中的情愫向谁倾吐。她给方霞客的情书也无法传递出去了,怎么办?她望着窗外的绿草,低飞的燕子。花园小楼外池塘上空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吗?她展开信纸,提笔疾书:“柳寄明、方霞客、李侠兵,你们在哪啊?”

汪金凤昏昏沉沉,进帐子里睡去。

菱儿替她脱去鞋袜,盖上被单。她见信纸飘落在地,便拾了起来。原来,这是写给方霞客的情书。菱儿快速浏览起来,信上开头引了一首古诗毛熙宸《后庭花》:“越罗小袖新香倩,薄笼金钏。倚栏无语摇金扇,半遮与面。春残日暖莺娇懒,满庭花片。争不教人长相见,画堂深院。”菱儿听过汪小姐给她讲过《毛秘书词》,这首《后庭花》是记述闺怨的,词中的女孩向往着与心中爱慕的人“长相见,”那么,汪小姐把这首词录在信的开头,是否是表达她想与方霞客相见的心情呢?菱儿接着看下去,果然不错,小姐在回顾她与方先生在豫园游玩、浦江畔闲步、杏花楼欢聚这些往事后,问方先生为何不来找她?几个月来,昔日的玩伴一个个不见了,你们这些人好像突然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没有参加你们的飞行集会,你们生气了,不理我了?说实在的,我那时正在准备德语考试,我对佛洛伊德心理学、精神分裂学入迷,督促自己尽快通过德语考试到奥国去留学,因此,那时委实不能分心。现在想来,我很后悔,对去异国他乡求学现在又动摇起来了,想找你们谈谈,可你们一个也找不着,你们总不会躲着我吧?……汪小姐在信的结尾处引了秦观的《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萧湘去?”菱儿觉得小姐因见不到方霞客他们,心中愁苦,十分哀怨。

菱儿望了望侧身睡在帐子里的汪小姐,她同情起小姐来。菱儿觉得,像汪小姐这么高贵的人世间难找,汪小姐教她识字,待她如姐妹。汪小姐叔叔家的这幢南市别墅,全由她管理,她雇用老妈子扫院、烧饭。小姐喝茶特别讲究,春天喜欢碧螺春,夏天喜欢武夷山的乌龙茶,到了秋冬小姐就不大喝茶,大多饮咖啡了。小姐的生活习惯也只有她最清楚,小姐爱红妝也爱男装,爱中装也爱西装,小姐的打扮令人捉摸不透。在别人看来小姐似乎有点神经兮兮的,其实,汪小姐是个很隨意的人,率性而作,罗曼蒂克。

但是,汪小姐确实有诸多方面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是她宣布终身不嫁,要闯出点事业来。她在不断给方霞客写情书,给李侠兵写暧昧的信件,这就更让人奇怪了。不结婚谈恋爱干什么?

菱儿哪里知道,汪金凤在攻读心理学、精神分裂病理学,她自己受到了影响。汪金凤在心理上产生了障碍,追求起精神恋爱来。对于汪小姐的这种异常行为,不用说是丫头菱儿,就是一些青年学生也弄不明白。

汪金凤由于有了这种追求,她精神上郁闷,便经常在夕阳西下时,独自一人依着栏杆,吟唱《秋水伊人》古歌,往往到日落月出,菱儿也劝不走她。

有时,她唱着唱着坐在廊簷下睡着了。

春风拂面,日落浦江。今天,汪金凤如前些天一样,情绪低落,倚在楼上栏栅旁,对着夕阳余辉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低吟着,声音凄宛,泪水从她眼角溢了出来。就在她哽咽吟唱不下去的时候,一个青年骑着白马从浦江湾苇地里走来。他吟唱道:“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举目望去,江上金光灿烂,波光闪闪,鸥鸟飞翔。她感到目眩,以为是幻觉,来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白马王子方霞客。方霞客穿一身白色的西装,戴着金丝草帽,胸前玫瑰红的领带在晚风里飘荡。他提着司荻克,飘然而来,风流倜傥。

汪金凤怀疑自己看错了,眼前的青年是方霞客吗?当她擦干泪水,跑下楼细看时,确实是充满朝气的方霞客站在她面前。

“你到哪去了,这从哪冒出来的?”她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方霞客看着她,悠然地说:“你刚才在干什么,是在吟唱《秦风蒹葭》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江边就听到了,我与你有心灵感应呢。”

汪金风兴奋不已:“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这就是啊!”

“是啊,是啊。”

汪金凤:“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楼下有客房。”

“好啊,好啊。”

她很高兴,想喊菱儿喊不出,这时她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廊簷下的藤椅上,原来是在做白日梦。江风吹拂着芦苇,芦丛后面的夕阳如一个红色的火球,在那红色的火球下面耸立着龙华宝塔。

汪金凤常做这样的白日梦,她醒来就生气。她想离开这里到龟山去玩玩。汪七爷曾说,他有办法把信送绐龟山的宋英英。她便写信给宋英英,问那里情况怎么样,是否可以去玩?宋英英很快回了信,说龟山正如你听说的那样,处处“怪怪”的。在洞仙和老医生掌控之下,龟山是漂女的天下,但是,这里乌烟瘴气,是个土匪窩,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抡劫商船,做大烟土的黑市生意。我和孙三娘等人看不下去,撮土为香,结为干姐妹,孙三娘出身猎户,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在龟山很有号召力。我们漂女准备接管龟山,如果你能来,我们请你当“漂女司令”,进行造反。

汪金凤把宋英英的回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十分高兴,觉得到龟山当个“漂女司令”也不錯。不过,她后来又一想,这样的大事得待柳寄明回来,听听柳姐的意见。她觉得柳姐为人稳重,内涵深,比她成熟得多,是个有主见的人。

汪金凤正处在青春期,幻想多多,常常陷入七想八想之中。对她这种狀态李侠兵和方霞客诸人作过探討,分析过不止一次。那时方霞客接到汪金凤的情书,本不当回事,后来,他接到汪金凤的来信多了,并且情意切切,他有点不知如何处理。那时,他正在与张胜男热恋,张胜男性子火一般烈,他怕这会让张胜男恼怒。他便找柳寄明商量,柳寄明说这种事说不清楚,汪金凤也给李侠兵写过类似的信件,也许是她写着玩的。柳寄明说话时总是微微笑着,显出她不愿参与的神情,最后,她终于说要么你找李兄出出主意。于是,他把汪金凤的闺阁秘笈几封信给李侠兵看,两人讨论起来。李侠兵认为汪金凤正处青春期,她在学习法医学时遇到一位德国老师和一位传教士,他们给她上弗洛伊德的精神病学课,从此,汪金凤对这门新学科产生了兴趣,渐渐地陷了进去,自己竟然实验起来,她给好几个熟悉的男性都写过信,给他也写过信,或不予理睬或只当是玩笑处理也是可以的。

方霞客担心地问:“弗洛伊德学说听说过,好像是研究精神分裂症的。汪小姐她不会有事吧?”

李侠兵说,他以为汪金凤是不会有事的。年轻人对新鲜科学是会着迷的,他在刚进入大学学习建筑学时曾也着迷过。他曾常常走街串巷,去观察古建筑,西式洋房,他还到五百里外的山里去寻找民居,拱桥,并一一拍照。当他发现石拱桥力学的妙处,道家阴阳学说在民居方面的应用,欣喜若狂;苏州园林中的楼台亭榭,矮墙轩窗,池塘假山,美不胜收;狮子林假山的明暗设计,仓浪亭对蒹葭野水的借景,这种美学的追求都令他留连忘返。为了探求建筑学的堂奥,他把吃饭钱省下来买了照相机与胶片,那是在大学一二年级,为了拍照搜集建筑素材,他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跑近百里路,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疯了,连我自已也觉得精神有点不对头了……汪金凤现在对弗洛伊德心理学的着迷程度,恐怕跟我那时对建筑学的着迷程度差不多,我们要理解。不过,她比我们性格开朗得多,她的金鱼眼睛闪忽闪忽,成天笑声不断,一会古诗吟吟,一会白朗宁手枪玩玩,幻想多多,是个富家不成熟的女孩,如果我们革命者给她引路,也许她将来能走上革命的道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方霞客,方霞客觉得李侠兵思想比他深刻,对新科学追求的乐趣他是体会不到的,这是他作为诗人的缺憾。他说,他十分赞成李兄对汪金凤异常举动的分析,答应好好待她,慢慢开导这个好幻想的姑娘。

这样,汪金凤在南市浦江边的别墅就成了朋友们聚会的地方。李侠兵组织的党的外青年团体诗歌研究会,也常到汪金凤的别墅去召开,汪金凤不仅是主人,也是诗歌研究会的重要成员。由于李侠兵常在会上朗诵岳飞的《满江红》词,汪金凤常吟誦秦风《蒹葭》诗,方霞客常诵读拜伦的诗《普罗米修斯》,互相攻击嘲讽开玩笑,提议诗歌会可叫“满江红”学会,也可叫“蒹葭”古诗会,更可叫“普罗”歌会。

后来,诗歌会定名为“青年诗歌研究会”,并准备在其成员中发展Cy,成为党的外围组织,这样,他们开会就不在南市别墅了,而是另找秘密的场所。不过,汪金凤对方霞客的追求,对李侠兵表现出的恋情如旧,大家也就习以为常,顺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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