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节)

作者:茧蛹梦蝶    更新时间:2014-07-03 20:03:09

5.

李道人老夫妻俩在李侠兵走后,遇到一件麻烦事,他们盼望儿子回来帮忙解决。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等了半个月终于把儿子等回来了。李侠兵听他们所说之事感到是意外,是件多出来的麻烦事,但他也不能不管。

事情是这样的。在李侠兵和陈冠昌去海州第五天,宋铭儒女儿宋英英因与夏羨贤私通被夫家捉住,朱家圩朱氏族长朱崇山把他俩送上双人漂,抛到运盐河里漂流。他们的竹筏在漂浮到蔡工渡口时,痞子刘太瘦把宋英英救起,逼迫她嫁给他,宋英英宁死不从。后来,李嬤妈帮宋英英逃匿,先是藏在家里夾墙里,后来送进五港尼姑庵里。现在,刘太瘦仍不死心,纠集他的小兄弟常来李家要人,听说还要叫潜上王培鲁一伙来要人。李嬷妈把这件事前因后果跟儿子说了一遍,要他对刘太瘦伺机打击,出出胸中的闷气。李侠兵听了后,笑笑说不碍事,你们放心好了。接着,他安慰了二老一番,又问了一些朱家圩的情况,并答应给朱崇山的儿子朱虎首和朱虎尾写一封信,请他管束他们的家丁,不可胡作非为,搞什么“双人漂”,欺侮他们的启蒙老师宋铭儒先生。

李嬷妈听儿子这么一说,心中宽慰多了,问道:“儿呀,朱家虎首、虎尾是你的同学?”

李侠兵答道:“妈,你把我在外边认识的人都看成是同学,不是这样的。我跟朱家老大虎首只有来往,但不是同学,我跟朱家老五虎尾是在县城里一次会考上认识的,他与陈冠昌家是姨表亲,叙起来朱家圩的朱家与李大庄的李家是老上亲,不过,已有两代人不来往了。”

李道人在打草鞋,这时插话说:“好像有这么回事,你西界三大爷能记得。”

李侠兵继续说道:“我跟朱家老大朱虎首、陈冠昌几个人一起喝过酒,后来,朱虎尾到日本去留学,我们就断了来往。”

“那你的信还管用吗?”李嬷妈对刘太瘦恨得牙痒痒的,把对刘太瘦的打击寄望在儿子身上。

李道人瞪她一眼:“看你这老婆子说的,朱虎尾能不买侠兵的面子!侠兵可不是平民百姓,是在上海读书的大学生。”儿子是李道人的骄傲,容不得别人对他儿子一丝一毫的怀疑。李侠兵是神童就是他透露出去的,那是一次在县城里戏院看戏,那时侠兵才六岁,台上的演员朗诵岳飞的爱国诗词《满江红》,他说儿子听了一遍就立即能背诵出来,其实儿子在私塾里早背熟了。这事引起村里好事者的好奇,便逗小侠兵背诵《满江红》,小侠兵果然把《满江红》词呱呱地背得一字不漏,众人拍手,说小侠兵将来必成大器。尤其是龙兴寺的吴道人,更是欣喜异常,把这事到处宣传,弄得河东的五港镇上的人也都知道。

果然,朱虎尾很快就回了信,说了许多客套话,让李侠兵感到他虚伪。他说,他作为到日本留过学的青年,不会赞成朱氏家族在祠堂的议决把宋、夏两人送上双人漂的,但家规难违呀!诸知此类说了一通,李侠兵看后把信扔了。

李侠兵回来后就想立即去上海,上海党组织的秘密活动瞬息万变,他十分挂心。青年诗歌研究会一般两个月开一次会,再过十天就该开会了。特别让他挂心的是张胜男被捕,现在保出来没有?有关张胜男的事方霞客一定会全力去营救,不过,他也想去帮他。诗歌研究会的白超、赵苏江、钱越等人在上海都是有门路的,他们也会利用社会关系帮助方霞客的。李侠兵人在乡下,心早就飞向上海了。可是,李嬷妈那知道儿子的心思,她以刘太瘦、王培鲁一伙人会来报复为由,想留住儿子,让他去把儿媳妇宣氏带回来,然后,再去相亲。为了留住儿子,她又加重语气告诉李侠兵,你爹干儿子余大杰为了李家的安全,他请他在龙兴寺打工的一帮兄弟跟刘太瘦那一帮人打过一架,这两天不太平,你千万不能走!

李侠兵没法,只有在家里再呆几天,去拜访有势力的亲戚,请他们照顾家里,又到龙兴寺里找到余大杰,跟他喝了一顿酒,吃了两碗狗肉。余大杰生得一双爆花眼,络腮虬须,虎背熊腰,外号结巴。他常年在运盐河边打工,流落在龙兴寺,去年老父亲病殁,他无錢葬父,是李守田买了棺材把他父亲葬了,大杰感激不尽,认李守田为义父,但他不敢与李侠兵以兄弟相称,总是叫李侠兵为李先生。这回李侠兵说,既然你认我爸做义父,我们就兄弟相称,我不在家,家里事请你多费心照顾。余大杰当然高兴,抹着虬须满口应承说,你放二十四个宽心,干爹家的事我不管还是人吗。李侠兵晓得余大杰为人义气,又有一帮打工的穷兄弟,他也就放心了。

过了两天,他打理箱子,把家里古书装进去,又跟小二子谈了一次话,叫他好好读书,描红要认真,不要鬼抄皮。做了这一切之后,他便想回上海,省得老妈总摧他去相亲。中饭后,他正想出去访友,这时吴道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不好了,余大杰帶一邦兄弟在村口跟王培鲁、刘太瘦、韩八一帮人要打起来了。李守田一听十分紧张,鼻尖上冒汗,直叫唤“这怎办,这怎办?”李嬤妈却是镇静,瞪他一眼,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你怕什么?”她拿眼看儿子,等儿子说话。李侠兵问吴道人王培鲁来要干什么?吴道人说,他说宋英英是刘太瘦从双人漂筏子上捞上岸的,按规矩她就是刘太瘦的女人,现在,宋英英被李家藏起来了,他是帮他把兄弟刘太瘦来讨个说法,要李家交出人来。李侠兵听后,觉得此事到龙兴寺去解决较好,那里不仅有余大杰的一帮小兄弟,还有二十多个年轻道士,打起来的话吴道人也可叫年轻道士们帮忙。于是,他叫家里人把大门关上,拉吴道人到龙兴寺去。

在路上,他想起小时候和王培鲁同过学,跟宋先生读了三年私塾。后来,在集市上偶尔与王培鲁碰过几次面,现在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王培鲁小时候生得粗壮,后来也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像模像样,只是常把眼睛瞪得比鸡蛋大,下巴颏上的肌肉会爆立起来,显出一付蛮横相。听说他为人阴险,好使心眼,是个令人生畏的人物。李侠兵心想如何对付这种人,也只有见面再说了。

众人见吴道士带李侠兵来,纷纷让开路。王培鲁见到李侠兵先是一惊,然后,趋步向前迎上来热情地说:“哎呀,这不老同学吆,何时来家的?”其实,他听刘太瘦说李侠兵从上海回来了,不过,这几天不在家,他才放心地前来,想不到这时撞上了。来时他答应刘太瘦是来抡人的,遇到抵抗就动武,想不到李侠兵回来了,王培鲁当然感到意外,就是刘太瘦一帮人也感到吃惊,一个个像木桩立在路边,不知如何是好,把准备打架的架势放下了。

李侠兵扫了众人一眼,向王培鲁扬扬手,笑道:“嗬,好些年不见了,长成这么个大个子,在街上遇见恐怕不认得了。”

王培鲁有些尴尬:“是啊是啊。”他想介绍刘太瘦、韩八一干人等,李侠兵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说道:“这里不方便,到寺里坐。”他们来到龙兴寺里,在进方丈小院时,吴道人叫道士们把王培鲁身边的人拦在外面,请他们到隔壁他侄儿吴飞祥家去喝茶,只放刘太瘦、韩八、王小狗几个人进来。在落坐时李侠兵注意观察刘太瘦,他在蔡工渡口曾见过这个人,蟹壳脸,蛤蟆眼,一嘴金光灿灿的金牙,瘦不拉叽的三号个子豆腐架似的,听说他是山东讨乞来的外来户,因拜在清安帮主乔小楼的门下,便成运盐河边的一个痞子。这时,王培鲁开始介绍                                                         来人,他说,他与刘太瘦、韩八都拜清安帮主乔小樓为老头子,所以,这几个人都是同门兄弟。现在,韩八在上海打工,他在时码替几家财主做包方,包方就是武装防匪,保一方平安。王培鲁想,李侠兵在上海读大学,是个有学问的人物,他说话要客气要漂亮。他摸摸光亮的大背头,笑笑说:“老同学,今天,我想办的事想必老同学已曉得了,就不多说了。你我同学之间的事好办,你说怎办就怎办,全凭你一句话。”

李侠兵想,你这人阴阳两面,嘴里说的这么好听恐怕不是心里想的,便想忆忆旧缓和一下气氛,笑道:“老同学,你在宋銘儒先生那里读书虽然时间不长,但你毕竟是宋先生开蒙的,宋先生确实是位好好先生,你还记得吗?”

王培鲁没想到李侠兵会跟他小学文化的人叙旧,大背头一点一点的说道:“是啊是啊,记得记得。”

李侠兵:“你还记得他叫我们背岳鹏举的《滿江红》吗?”

“怎不记得?就是为背岳飞的那首短命的诗词,我不止一次埃打罚跪,可是,至今我也背不上來啊!”

众人笑了,王培鲁也笑起来。李侠兵乘势说:“我们都是宋先生的学生,想想宋先生的恩德,对他的女儿宋英英能帮就帮一把,不要找她麻烦了,行不行呢?”

王培鲁想今天要打起来的话,恐怕不是余大杰一帮人的对手,光棍不吃眼前亏。而且,他觉得李侠兵这么大的一个人物,比他不知要高多少层次,但是,人家也没居高临下以势压人,而是挺温和的,说话完全是商量的口气,真是给足了面子。他仰起脸,冷冷的对刘太瘦说道:“兄弟,听到没有?我老同学既然这样说了,就此话此了!”

刘太瘦立刻瞪起蛤蟆眼,呲牙裂嘴,他哪里肯答应,拉王培鲁到外面吵闹起来。说他来时答应是来抡人的,现在说变挂就变挂,你这大哥怎么当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了?吴道人听他俩在门外争吵,脑子反应快,他迅速开了箱子拿出一摞銀圆塞给韩八,说:“你爸跟我是道友,你在上海见过大世面,你帮帮忙。兄弟们辛苦,小意思。”

韩八拿了銀圆到外边把钱交给王培鲁,然后,他三人咕噜一会,王培鲁笑嘻嘻回到屋里,说:“嗨,让吴住持化费了,这事算是摆平了,他俩找兄弟们去了。”接着,王培鲁说些客气话,如果李侠兵有空去潜上玩,他作东找些老同学聚聚。说着就告辞,吴道人非常客气硬拉不放,留他吃饭,王培鲁曉得这不过是面子仗,说是家里有事耽误不得。他一走,吴道人就骂道:“王八蛋,迟早遭到报应!”

刘太瘦拿了银子这事叫余大杰晓得了,他怎肯让这些王八蛋离开龙兴寺,便追赶到老堆头截住,喝令刘太瘦留下银子,否则叫他们爬着回去。刘太瘦情愿跟他拚命也不会吐出银子的,双方剑拔弩张,人愈聚愈多,就在动手之际,李侠兵闻讯赶到,喝住了余大杰,挥手叫刘太瘦一帮人离开,王培鲁拱拱手立即带刘太瘦韩八一伙人走了。余大杰气得爆花眼圆睁,虬须直翹,闷声闷气问:“李哥,我想不通,他们来欺人,还给他银子?”

李侠兵拍他的肩膀,笑道:“兄弟,就当是请人从河里捞人给的佣金,也是应该的,算了算了。”

众人一听,是这个理。吴道人竖起大姆指,他觉得李侠兵就是有胸怀有智慧,做事与小鸡肚肠的乡下佬不同。他给钱想了事根本没想啥理由,叫侠兵这么一说,这笔钱作“佣金”倒也是给的冠冕堂皇。

众人散了,李侠兵回到家里。

李守田在牛棚前打草鞋,李嬷妈在拐豆浆,老两口做着伤务在等儿子回来。李侠兵回到家,立即把宋英英的事处理结果给二老说了说,二老听后觉得儿子本事大,有面子,这下宋英英藏在五港尼姑庵里也就放心了。李嬷妈见他们父子啦呱家常,便到厨下做一碗水浮蛋,加了一调匙红砂糖,端了过来给儿子。侠兵见碗里漂着两个水浮蛋,便到厨下拿个碗来,拈一个蛋给爸爸吃。老头子直摇手不要,不停地在打草鞋。李嬷妈想諒你也不敢要,那鸡蛋是你吃的吗?确实,平时家里人是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的,那是拿去卖钱的。李嬷妈把家里一切财源包括卖鸡蛋的小钱,都集攒起来用来购买土地。她对土地十分执爱,有一种亲切感和依赖感,土地对她来说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李道人对土地的感情就没有她那么深厚,有一次,他赌钱输了大钱,便提出把河滩上的三亩碴碛地卖了,李嬷妈拿着菜刀要跟他拼命。这两天,她在谈到又想买地的事,儿子反对。李嬷妈听了心中很是不快。

李侠兵吃完水浮蛋,怕老娘又要叫他去相亲,便采取主动,问道:“那个宋英英在五港的尼姑庵里粮食够吃的吗?”

李嬷妈:“我答应送粮过去。”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不如把我家东边那三亩地捐给庵上,这事我去年暑假提过。一来做好事,二来那老尼姑也是我们的亲戚吗。”

李嬷妈瞪眼,拉下脸来:“庵上有困难,我给钱给粮就是了,为啥要给地呢?再说,今天是你老姑奶奶在那庵上当尼姑,明天,庵上尼姑换人,那块地不是白送了?我不送!”

李道人笑了,笑得茅草胡子直抖:“以后千万别提捐地,土地是你妈的命。”他怕他们母子俩爭起来,便转换话题说道:“老婆子,你以后不要没事找事,儿子在上海读书好好的,你请吴道人写信称病骗儿子回来。春天,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你懂吗?”老头子平常不敢对李嬷妈说三道四,今天,仗着儿子在旁他胆壮起来。

但是李嬷妈照样不给他面子,大声道:“你胡说什么呀?我前几天不是头痛心慌吗,才请吴道人写信的。老头子你不要拾到一根筷子就想爬上天!我叫儿子回来,叫他娶二房是为了李家嘛,侠兵,到钱家相亲去不去啊?”

李侠兵提出给庵上捐地就是想将他妈军,想不到她妈还是提出相亲的事。他冷下脸来说:“妈,你瞎搞什么?”

李嬷妈立刻感到委屈,“哗”地流下泪来:“我倒是瞎折腾,还不是为了李家多子多孙!为了面子你也该娶二房呀,村里地主哪个不是三房四妾的?”

李侠兵想,要想叫老娘打消这个念头还是提出捐地,加大捐地法码,对她是一贴药。他笑道:“妈,你叫我娶二房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嬷妈一听有门,问道:“是甚条件,你说?”

“将河滩三亩砂碛地捐给五港尼姑庵,再把圩西八亩地捐给龙兴寺。”李侠兵说道:“你这样做了,我就去錢家相亲,也去宣家庄把宣氏帶回家。”

这对老娘確实是一贴药,李嬷妈想钱家侄女再能苦也苦不来十一亩地啊。她立即瞪眼道:“你不去相亲就算了,还提出捐地,哼!”她说头痛,到猪棚喂猪去了。

李道人搖搖头,说:“这下太平了。”他转脸问儿子:“你明天跟汪家船回上海,听说陈冠昌来送你,是吗?”

李侠兵说:“是呀,他说到南边金家寨、螃蟹港等处办事,顺路送我一程。”他知道陈冠昌到金湖中学去发展地下党员。不过,这样的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说。

第二天,李侠兵跟妈妈告别,李嬤妈一直送他到村口。李侠兵骑着大白马在前,老头子骑着大叫驴跟在后面,李嬷妈望着儿子骑着大白马渐行渐远,想到叫儿子回来的事没办成,连宣家庄也没去,心里悲伤,卟啦卟啦流泪。她想世上好强的母亲大概都像她这样,再强也强不过儿子。

李道人骑着大叫驴跟在儿子后边,心中高兴。他这人很有意思,把《道德经》背得滚瓜溜熟,略懂黄老之学,可称是道家之徒,但他也会念《金刚经》,对送子观音顶礼膜拜,对佛家之说也坚信不疑。乡人对这类人一律称为“道人”,姓王叫“王道人”,姓李叫“李道人”。不过,李守田与村里其他道人不同,他喜欢骑着大叫驴在村里转悠,咿咿呀呀背诵《道德经》,有时唱两句二黄,但他脸色黄瘦,茅草胡子稀稀拉拉,让村人觉得好笑。

李道人在生意上与汪述先有来往,他买汪家店里的洋布,洋火,洋钉,汪家收购他家油坊里榨出的豆油、花生油、菜籽油。今天,李嬷妈想李家父子出行穿着不能不讲究。她令李道人穿一身洋布褂裤,戴着礼帽,儿子西装革履,打着红色领带,她要让汪述先与路人看看李家的气派。

路上,李道人从人们的目光和打招呼里,充分感受到老太婆做得对。

“李道人,这是你在上海读大学的儿子?”

“是呀,是呀。”

“李道人,你家侠兵可真是英俊啊,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脸豪气!”

“嘻嘻,嘻嘻。”

李道人一路走来,听到村人许多赞颂之声,心里舒坦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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