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汪家在五港镇是首富。
广场前有个专用码头,小河里仃着十几条货船。汪家院子是三进两式,八字门外有一片树林,树下竖着十余个青石拴马桩。那青石桩穿绳洞被缰绳磨出深深的印痕,据传这拴马桩是汪金凤的高祖父置下的,他是清代的榜眼,到了汪金凤父亲这一代才走下坡路,没人做官。汪金凤父亲汪述先排行老大,在五港镇开洋布行,老二汪述聖在上海开布庄,老三在螃蟹港做南北货买卖,开饭店。兄弟三人生意都做得不小,尤其是汪述先的生意做得大,他拥有船队。汪述先是东安县商会会长,他喜欢广交朋友。他的口头禅是:“身怀一技以糊口,拥有朋友方得富。”他是位路路通的人物,帮会,土匪,军警,方方面面都能说上话。
好交朋友的汪述先听说李侠兵来搭乘他家的船回沪,十分高兴。他觉得一个青年在上海闯天下,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值得交结。他令丫头泡上龙井茶以候,听到小厮报告李侠兵到了大门外,便趋步迎出了二门。他刚出二门,弹眼见李家父子已来到面前,连连打拱:“失迎,失迎,里面请。”然后对李道人说:“李老兄,这是你家大公子?”
汪会长亲自出门迎接,李守田十分感激,这是多大的面子啊!李道人客气地答道:“是呀,这是犬子侠兵,跟你家船去上海,给汪会长添麻烦了。”
“那里,那里,小女路上正缺少人伴呢。”汪述先向厢房里喊道:“客人到了,你们怎还不出来啊?真不懂礼数!”
陈冠昌、汪金凤与柳寄明在丫头小姐们簇拥下,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陈冠昌说:“姨夫,我们都是熟人,客气什么。”
汪述先:“什么,你们在哪认识的?”
陈冠昌解释道:“我跟侠兵兄是好友,前几天在海州师范玩,大家就认识了。”
汪述先笑道:“这就好,在上海多个老乡照顾。”他举一举茶杯:“大家请用茶。侠兵,你在上海学什么的?”
李侠兵:“我在大学里是学建筑的。”
“学建筑是干什么的?老朽不懂了。”
汪金凤解释道:“就是造房子建桥梁,也筑铁路,像詹天佑一样。”
汪述先对这一行太陌生,他自嘲道:“老朽落伍了,现在,建筑已是一门学问了。”他转过脸问女儿:“金凤,你到同文学院选择学科,可请侠兵参谋参谋啊?”
汪金凤点点头。她是有主张的女孩,心里早有了目标,她想学社会学,将来当县长,她希望把自己打造成领袖人物。她穿一身宽袖大裤脚的杭绸褂裤,鼻头尖尖,闪着金鱼眼睛,紧闭的嘴唇边显出一条阴线,显出果断,智谋,有风范。
汪述先因为没有儿子,把这个女儿当儿子来培养,宠着她。这时,他说:“我家世代为官,只是到了我这一代从商,没出息了。要是金凤是男孩,我希望她去学法政,将来捞个一官半职。”
陈冠昌:“姨夫,政府如此腐败,当官也是个贪官。”
管家汪七爷来请示,货已装上船,何时起锚。汪述先说即可起锚。他又关照汪七爷要派几个家丁跟船,路上当心土匪,尤其是百草湖里湖匪多,要注意防范。
到了船上,汪金凤、柳寄明被安排在楼船的后舱里,李侠兵、陈冠昌被安排在前舱,汪述先说让他们住在一条船上可以互相照顾。这对青年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讨论学问,也可以切搓棋艺。刚才陈冠昌在厢房里介绍李侠兵的时候,说到李侠兵围棋下得好,汪金凤就拍手说,她正愁路上无聊呢,这下好了,可以向李先生请教棋艺了。其实,刚才她在楼阁上望见李侠兵骑马而来的时候,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呆了好一阵子。
柳寄明当时注意到汪金凤面部表情的变化,问她怎么了?她掩饰说是心不在焉。
上了船,汪金凤把绣花宽袖、左衣襟的乡居衣裤换了,穿上短袖褂,戴上法兰西的罗宋帽,叫丫环菱花把皮箱里的白朗宁手枪取出来,掛在舱楼的窗边,又把羊毛绒毯子铺开来,这才出舱与父亲告别。
三声汽笛鸣响,汪家船队离开码头。
汪金凤令丫头菱花在舱楼里的舱板上摆上条桌,放好棋盘和茶具,放上一盘茶干,一盘豆沙糕,一盘瓜子,一盘花生米,然后去请李侠兵与陈冠昌。
陈冠昌说:“表妹,我们还要请吗?你只要煮好茶,摆好棋,我和李兄会不请自到的。”
汪金凤望着李侠兵仰起了笑脸,一脸灿烂。柳寄明帮着菱花倒茶水,大家围在条桌边坐定。李侠兵想互相间应有作更多的了解,便说:“我们先聊天再下棋,如何?”
陈冠昌说:“李兄,聊什么你出题?”
李侠兵朝二位小姐笑笑:“西方凡事女性优先,请你们出题?”
二位小姐互相推委。柳寄明去上海是党内调动,派她到沪东船厂、纱厂教夜校,开展女工工运运动,至于到上海以后以何种身份掩护自己,现在还未定。她想,如果组织有困难,她就住在汪金凤那里。这种地下党的活动极其秘密,当然不能对外人说,虽然她猜想李侠兵、陈冠昌可能是自己的同志,但也不能讲,这是组织上铁的纪律。汪金凤以为她客气,便说:“既然大家这么客气,那就请李、陈二位先手谈,让我和寄明姐观摩观摩,如何?”
李侠兵说:“要下棋也要请汪小姐先上场。哪有我先与陈兄开战的道理。”他话锋一转:“请问汪小姐,你到上海学什么专业?”
汪金凤:“没确定。李先生,你看我学什么专业好呢?”
李侠兵:“令尊不是要你学法政吗?确实中国太需要法律了,中国要走向法制国家,这就需要法学家啊。”
汪金凤转脸问陈冠昌:“大表哥,你看我学什么专业好呢?”
陈冠昌晓得她是有主张的人,便扯淡道:“我会相命,我看你的面相将来适合当将军。当个女将军指挥千军万马,那多神气啊,哈哈哈……”
汪金凤装着生气说:“大表哥,人家诚心征求意见,你尽胡说,该打!”她指使丫头过来打陈冠昌,丫头们笑而不动,她笑道:“我连丫头们也指挥不动,还想指挥千军万马吗!”她又对李侠兵说:“李先生,你给评评这个理?”
李侠兵晓得她需要人捧,便顺口捧她一句:“我虽不像陈兄会算命,但也看你汪小姐将来必然大富大贵,必有一番作为。”
汪金凤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她想转移目标,说道:“你们俩合伙来嘲讽我,我倒要看看你们对柳小姐是何态度?”
陈冠昌掐指闭眼,嘴里念念有辞,弄神弄鬼一阵子,然后说道:“据我算来,柳小姐将来必是贤妻良母。李兄,你说呢?”
李侠兵觉得柳寄明与汪金凤有许多共同点,两人都是大家闺秀,都是师范生,大方、聪明、宽容。她们是人见人爱的单纯女孩。但就做人来说,汪金凤似乎喜欢出人头地,柳寄明则是趋向做平平常常的人。他说:“柳小姐与汪小姐都很优秀,让人钦佩。但是,柳小姐与汪小姐一样,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柳寄明脸上掠过一片阴云,心里不高兴。一会,她却温和地笑着:“原来,你李侠兵与陈先生不急于下棋,是在揣摸我和汪金凤的心思呀!好吗,你俩真坏!”
她出语尖厉,四座皆惊。
陈冠昌觉得两个姑娘都很厉害,便转舵说:“我们玩1只螃蟹4条腿好吧?谁说错数字谁喝酒。”他带头唱起来:“1只螃蟹4条腿呀,”李侠兵接上:“2只螃蟹8条腿呀,”柳寄明接上:“3只螃蟹12条腿啊”菱花接上:“4只螃蟹16条腿呀,”轮到汪金凤,她说:“谁跟你玩这酒鬼的绕口令欧!况且,这桌上有茶无酒。我们刚才斗嘴,还没斗完呢,寄明揭穿你们揣摸我们女孩心思的把戏,大表哥,你说李先生为啥要这么做啊?”
“这你要问侠兵兄,我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能知道呢。”
李侠兵说:“说实话,我想为你们做点什么,有什么可以出力的地方。因此,我想了解你们到上海想做什么,想学什么,我並没有其它不切实际的想法。”
汪金凤金鱼眼一眨,长脸巴上露出两个酒窝,嫣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本小姐也放心了。”她打开棋盒说:“斗嘴就此结束,我们斗棋吧。大表哥与寄明先战?”
陈冠昌希望李侠兵与汪金凤更接近一些,以便她到上海后得到李侠兵的照顾与帮助。他说:“你与李侠兵先战,让我瞧瞧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你对我的棋艺不了解?”汪金凤嗔怪道。
“我知道在五港镇,你是打遍全镇无敌手的。”陈冠昌知道表妹要他捧她,他眯着眼又一语双关:“可是侠兵兄在上海见过大世面,你要小心,不要当俘虜欧!”
聪明的金凤感到大表哥话里有话,让她与李先生手谈似有深意。她把棋盒推给李侠兵:“请。”于是,他们长时间的心理对奕就此开始,他们以后的长久交往以及汪金凤对李侠兵的相恋也从此开始。虽然汪金凤的感情后来又转移恋上方霞客,但是,她是长时间的暗恋着李侠兵的。
他们对弈,汪金凤叫菱花唱曲,陈冠昌便自报奋勇敲茶碗。陈冠昌望着亭亭玉立的菱花,他觉这个十五岁的女孩长高了,前年汪家要找个丫头,他便将在五港京剧社学艺的菱花要了过来,这孩子嗓子清亮,唱得不错,很招汪金凤喜欢。菱花唱道:“孤林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歌声悠悠,茶碗清脆。船在河中行,平原沃野,一望无际。
汪管家站在船头望着,老爷关照庵里有人跟船去螃蟹港。五港尼姑庵在槐树林后面,露出金色的屋顶。两行槐林正开着花,在白色清香的花丛照映下,尼姑庵砖包门两边的一付对联耀人眼目:“湖气疑云,云气结成丘尼泪;月光映水,水光反照菩萨心。”汪管家望见槐林里的尼姑庵,叫船老大放慢船速,准备好舢舨。
今天,老尼姑洞明送宋英英跟汪家船去龟山,早上,她烙了一摞饼,打了个小包袱,塞进五块光洋。英英接过包袱,给师傅磕了头,二人免不了哭了一场。
她们站在庵前河沿上,等待汪家船队。当望见汪家浩浩荡荡的船队开过来时,洞明大声喊叫,汪家大船上放下一只舢舨过来渡英英上船。洞明赶紧把一封信函交给英英,关照道:“到了龟山,你把我的信函给师妹洞仙看,她不会不收你的。”
船队由二十来条船组成,互相之间用链索接连拴着。船上全部盖着芦席,舱里装的是盐是粮是油不得而知。汪家是三通人家,因此,人家不敢贩运的禁运物资,他家都敢贩运。船上的粮、油、盐好像都有,不过,上面盖的是黄沙。船队中间的楼船,船体高大,漆得黄亮。那船上的家丁也与众不同,个个是彪形大汉,站在船头船尾像铁塔一般。楼舱很是气派,木壁上多有雕饰,花鸟,石榴,万年靑,随处可见。接英英的小舢舨划过货船边来到楼船舷下,家丁们立即把英英拉了上来。
英英上了楼船,一怔,世上还有如此豪华的大船,她正在张望,这时,从楼舱里传来一位姑娘悦耳的声音:“管家,叫她过来吧!”
那上前请示的家丁立即躬身退出,说道:“英英小姐,请!”
英英下了楼舱,见汪小姐在与一位先生奕围棋,旁边有几个人观看。汪小姐与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装束不同,她穿一身城里学生的服装,戴着法兰西的鸭舌帽子,短发从帽沿下露岀来一绺,米色的衣襟上挂着一条闪亮的金表链,带绊的皮鞋黑得发亮。她跟洋片上的美人画儿一样。在她身后的舱上窗口边挂着一支白朗宁手枪,这是洋片上的美人画儿所没有的。对这样一位时髦人物英英一见,肃然起敬。
“你是宋英英?”汪小姐放下手指揑的棋子,微微笑着,叫老妈子取下她的包袱,让她坐在她身边,又令丫头菱花送上香茶。汪小姐自我介绍:“我叫汪金凤,汪就是汪精卫的汪,很不幸与他同姓,金就是金子的金,凤凰的凤。”她叹口气:“听说你很不幸,受了不少罪,现在去投奔龟山的洞仙住持。你对洞仙了解吗?”英英没想过要了解师傅的师妹,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汪小姐见她受窘,朗朗一笑:“这种世道可不能乱投门庭啊。我一见你就喜欢你,你身上有许多故亊,我很想听。我看你不必去龟山,跟我到上海算了。”接着,她又给她介绍了柳小姐,李、陈二位先生。
英英立刻紧张起来,她在庵里认洞明为师傅,已出家为尼了。她说:“不不,师傅的话我不能违背。”
汪小姐说:“听说龟山的名声不太好,那里有种种规矩,许多事怪怪的……她们还抢劫商船,绑架人质。”
英英想这事肯定是编出来的,洞仙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打家劫舍呢?她不信。
李侠兵虽跟宋先生读过书,但从未见过宋英英。他与陈冠昌交换一下眼色,觉得宋英英是位小家碧玉,生得俊秀,但命运多舛,这才去投奔龟山的。他说:“宋姑娘,汪小姐愿意带你去上海,这多好啊!”
陈冠昌见她低头不吱声,说道:“问你,你去上海吧?”
柳寄明也很同情她,说:“你去上海的话,我们可以介绍你到纱厂去做工。”
宋英英觉得还是要按洞明说的去龟山,说道:“感谢先生、小姐的美意。不过,师傅关照我投奔她师妹,我得对师傅有个交待。”
大家感叹了一番,一时无话可说。
经过三天的航行,船队到了百草湖口的螃蟹港。汪金凤告诉宋英英船队在这里转向东南,而龟山在西面,因此,她可以在这里下船,大家就此分手。汪小姐给她一叠纸币,然后叫人划舢舨把她送上岸。
宋英英觉得先生小姐们都不错,与他们依依惜别。她上了岸,岸边大堤上蹲着一排铁牛,英英在一只铁牛背上坐下来,望着汪家船队远去。在刚才分别的时候,她一再感谢汪小姐,她对汪小姐的印象好极了。
汪金凤对她的印象也很好,两人恋恋不舎。“你到龟山不满意的话,到上海来找我。”汪金凤在英英上岸的时候热情而诚挚地喊道。她对这个受尽折磨与苦难的年轻妇女充满同情。英英走时,她提出派小船送她到龟山,但遭到管家汪七爷的反对,现在,她望着孤零零的英英,担心起她在这土匪出没的湖畔是否能安全地到达龟山?
百草湖地区常见的芦苇荡、荷花塘、草沟之类的水泊在这里一个没有,湖区在这里展开一个宏大的水域,波浪壮阔,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闪闪灼灼,碎银一样。在湖水的西面有几座小山,绿林逶迤,远处云边,有座大山伟岸高耸。大山上空笼罩着一堆乌云,凝滞不动,给大山増添了几许神秘。
英英举目望了好一会,她想那山大概就是龟山,师傅说过,龟山在众山之上,上有金龟作峰,是百草湖中最高峻的山峦。
一群白翅的水鸟飞过。英英转头回望,汪家船队已经远去。她觉得没去上海是对的,与汪小姐合得来,对汪小姐的印象也很好,但她与汪小姐是两个世界的人,汪小姐是天上飞的天鹅,她是地上跑的野兔。
她背上小包袱,拿着哨棒上路。她孤身只影去投奔龟山,洞仙会收留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