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02

作者:(俄)契诃夫    更新时间:2013-08-12 10:09:03

柳苞芙 彼嘉,您别逗她,您也看到了,她很痛苦。 

特洛菲莫夫 她太爱管闲事了,整个夏天她都盯着我和安尼雅,生怕我们谈上恋爱。这管她什么事?而且我正大光明,我远离庸俗。我们高于爱情! 

柳苞芙 那么我呢,应该是低于爱情了。(非常不安)列奥尼德为什么还不回来?要是能知道庄园是卖掉了还是没有卖掉?这不幸真是不可思议呀,我简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现在想大声叫喊……想做件蠢事。彼嘉,救救我吧。跟我说点什么…… 

特洛菲莫夫 庄园是卖掉了,还是没有卖掉——难道不都是一样?庄园的事已经了结,没有回旋的余地。亲爱的,不要折磨自己了,需要在生活中哪怕有一次机会勇敢面对真实,不要再自欺欺人。 

柳苞芙 什么真实?您看到哪里是真实,哪里又不是真实,而我好像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您能勇敢地解决一切问题,但亲爱的,您倒说说,这是不是因为您还年轻,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任何一个生活难题给您带来的痛苦?您能勇敢地朝前看,这是不是因为您还没有看到和等到任何可怕的东西?因为生活的真相还没有暴露在您年轻的眼睛里。您比我们勇敢,比我们诚实,比我们深刻,但请您好好想想,请您拿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同情心来,可怜可怜我吧。要知道我出生在这里,我与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还有祖父,我爱这所房子,失去了樱桃园就会失去我的生活的意义,如果一定要卖掉,那么把我连同这个园子一起卖掉好了……(拥抱特洛菲莫夫,吻他的额头)要知道我的儿子是在这淹死的……(哭泣)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善良的好人。 

特洛菲莫夫 您知道的,我全身心地同情您。 

柳苞芙 但您应该用另外一种口气来说……(掏手帕,一份电报掉落在地上)我今天心里很痛苦,您简直难以想象我多么痛苦。这里太喧闹,每一个声音都刺激我的心,我浑身发抖,但我又不能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害怕一个人守着这份寂寞。彼嘉,请不要责备我……我像亲人一样的爱您。我向您发誓,我愿意把安尼雅托付给您,但亲爱的,您应该念书,您应该完成学校的学业。您这样无所事事,任凭命运把您从一个地方摆布到另一个地方,这是很可怕的……难道不是这样?是不是?而且您也应该把胡子留起来了……(笑)您真可笑! 

特洛菲莫夫 (捡起电报)我不想做个美男子。 

柳苞芙 这是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每天我都收到电报。昨天和今天都有电报。这个野蛮人又生病了,他又遇到麻烦了……他求我宽恕他,求我回去,我真该去巴黎,回到他的身边去。彼嘉,您又扳起面孔了。亲爱的,我有什么办法,他得病了。孤身一人,很可怜,有谁能照料他?有谁能防止他犯错误?有谁能让他按时服药?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爱他,这是明摆着的。我爱,我爱……这是我脖子上的一块石头,我去和它一块儿沉入河底好了,我爱这块石头,没有它我无法生活。(握紧特洛菲莫夫的手)彼嘉,别把我想得很坏,别对我说什么,别说…… 

特洛菲莫夫 (含泪)请原谅我的直率;他可是把您抢光了! 

柳苞芙 不,不,不,别这么说……(掩耳) 

特洛菲莫夫 要知道他是个混蛋,只有您一个人看不透他,他是个渺小的混蛋,分文不值的小人…… 

柳苞芙 (生气了,但克制地)您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但您还像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特洛菲莫夫 就算是这样好了! 

柳苞芙 应该当个男子汉,在您这个年龄,应该理解恋爱着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自己也该谈谈恋爱……品尝品尝恋爱的滋味!(生气地)对了,对了!您这不叫纯洁,而是得了洁癖,是个可笑的怪人,畸形的人…… 

特洛菲莫夫 (惊恐地)她在说什么呀! 

柳苞芙 “我高于爱情!”您不是高于爱情,而是像费尔斯说的,您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到了您这个年龄,居然还没有一个情人! 

特洛菲莫夫 (惊恐地)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住了,我走……(离去,又立即回来)我以后再也不与您有什么来往了!(走进前厅) 

柳苞芙 (追着他喊)彼嘉,等一等!你这可笑,我是说着玩儿的!彼嘉! 

听到有人在前厅快步走上楼梯,突然传出 然摔倒的声音。安尼雅和瓦丽雅惊叫,但立即又听到笑声。 

柳苞芙 怎么回事? 

安尼雅跑上。 

安尼雅 (笑)彼嘉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跑下) 

柳苞芙 这个彼嘉真是个怪人…… 

火车站站长在大厅中央,朗读阿?托尔斯泰的《女罪人》人们倾听着他的朗诵,但他刚刚读过几行,从前厅就传来了华尔兹舞曲声,朗诵就此中断。大家跳舞。从前厅走进特洛菲莫夫,安尼雅,瓦丽雅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 

柳苞芙 好了,彼嘉……纯洁的灵魂……我向您道歉……咱们跳舞吧……(与彼嘉共舞) 

安尼雅和瓦丽雅共舞。费尔斯上,把拐杖放在侧门旁。雅沙也从客厅进来,观看跳舞。 

雅沙 怎么样,老爷子? 

菲尔斯 不大舒服,早年间,来我们这里跳舞的都是些将军啦,男爵啦,海军上将啦,而现在呢,去请邮局职员和火车站站长来跳舞,他们还摆好大的架子呢。我的身子骨不行了。已经过世的老爷,现在夫人的祖父,当年用火漆给大伙治病。我每天用火漆有二十年,也许还不止二十年。多亏这火漆,我才活到了今天。 

雅沙 老爷子,你让我讨厌。(打哈欠)你赶紧死了算了。 

费尔斯 哎嘿,你呵……不中用的东西!(嘟囔着什么) 

特洛菲莫夫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在大厅里共舞,后来跳进了客厅里来。 

柳苞芙 谢谢。我得坐一会……(坐下)累了。 

安尼雅上。 

安尼雅 (紧张地)我刚刚在厨房里听一个人说,樱桃园今天已经卖掉了。 

柳苞芙 卖给谁了? 

安尼雅 没有说卖给谁,那个人已经走了。(和特洛菲莫夫共舞,两人跳进了大厅里) 

雅沙 是个老头子在那里瞎说来着。是个陌生人。 

费尔斯 而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还没有回来。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夹大衣,不感冒了才怪呢。唉,年轻人! 

柳苞芙 我要急死了。雅沙,赶紧去问问,卖给谁了。 

雅沙 那老头早走了。(笑) 

柳苞芙 (不悦)您笑个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雅沙 叶彼霍多夫太可笑了。蠢货一个。二十二个不幸。 

柳苞芙 费尔斯,如果这庄园卖掉了,你上哪去呢? 

费尔斯 听您吩咐,您叫我上哪去,我就上哪去。 

柳苞芙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病了?你去睡觉吧…… 

费尔斯 是……(嘲笑着)我去睡觉,但我不在谁来伺候您?谁来安排家务事?这屋里可都由我一个人在张罗。 

雅沙 (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如果您还去巴黎,就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上。我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环视,小声地)您也看到了,这国家多不开化。这老百姓多不文明,这里多枯燥,饭菜多难吃,而且还有这个怪模怪样的费尔斯,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您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走。 

彼什克上 

彼什克 美丽的夫人,请允许我请您跳一回华尔兹舞……(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他一起走出)您太美了,反正我得向您借一百八十卢布……(跳舞)一百八十卢布……(两人跳舞跳进大厅) 

雅沙 (轻声哼唱)“你理解我心中的苦闷吗……” 

在大厅里,一位戴灰色大礼帽、穿格子裤的人手舞足蹈;众人喊道:“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好哇!” 

杜尼雅莎 (停下来往脸上扑粉)小姐叫我来跳舞,说男士多,女士少,而我一跳舞就头晕,心乱跳,费尔斯?尼古拉耶维奇,邮局里来的那位刚刚跟我说了句话,叫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音乐声静下来。 

费尔斯 他对你说什么了? 

杜尼雅莎 他说:“您是一朵花”。 

雅沙 (打哈欠)无知……(下) 

杜尼雅莎 像一朵花……我是个心肠很软的姑娘,我非常爱听甜美的词儿。 

费尔斯 你晕头转向了。 

叶彼霍多夫上。 

叶彼霍多夫 阿芙道季雅?费德罗芙娜,您老躲着我……我好像是只讨人厌的虫子。(叹息)哎嘿,生活呵! 

杜尼雅莎 您需要什么? 

叶彼霍多夫 当然,也可能您是对的。(叹息)但如果从某一个角度来看,请容许我直言,您把我搅得神魂颠倒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每天都会碰上什么不幸的事。对此我早已习惯,我能带着微笑看待自己的命运,您答应过我,尽管我…… 

杜尼雅莎 求求您了,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别来打扰我。现在我有自己的心事。(挥动扇子) 

叶彼霍多夫 我每天都能碰上不幸的事,请容许我这么说,我只能微笑,甚至大笑。 

瓦丽雅上。 

瓦丽雅 谢苗,你还没有走?你多么不自重。(向杜尼雅莎)杜尼雅莎,走开。(向叶彼霍多夫)你要么打台球把球杆打坏,要么在客厅里转悠,好像是个请来的贵客。 

叶彼霍多夫 请容许我这么对您说,您无权责问我。 

瓦丽雅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向你讲道理。你只知道蹓蹓跶跶,什么事情也不干。我们算白白请了个管家。 

叶彼霍多夫 (生气了)我是否干事,是否蹓蹓跶跶,是否吃闲饭,是否打台球,得由那些长辈和明白人来评判。 

瓦丽雅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愤怒)你敢?这么说我什么也不懂?给我滚开!现在就滚! 

叶彼霍多夫 (胆怯了)请您说话客气一点。 

瓦丽雅 (怒不可遏)现在就给我滚!滚!(他走向门口,她跟着)二十二个不幸!给我滚得远远的!让我看不见你的人影!(叶彼霍多夫走向门去;门外传来他的声音:“我要告您”)怎么,你还想往回走?(拾起费尔斯放在门旁的拐杖)来呀……来呀……来呀,看我怎么教训你……啊,你真来?你真来?瞧我怎么收拾你……(挥动拐杖,这时罗伯兴上) 

罗伯兴 非常感谢。 

瓦丽雅 (即好气又好笑)对不起! 

罗伯兴 没有关系。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接待。 

瓦丽雅 不值得谢。(退后一步,环视周围,然后轻声地)我没有碰伤您吧? 

罗伯兴 没有,没有什么。不过,过后会起一个大包来的。 

大厅里传来喊声:“罗伯兴来了!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 

彼什克 果然是您……(与罗伯兴亲吻)我亲爱的,你身上有一股酒气。我们在这里玩得也很痛快。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上。 

柳苞芙 是您,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列奥尼德在哪? 

罗伯兴 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和我一起回来的,他马上就到…… 

柳苞芙 (激动得)呶,怎么样?拍卖会举行了吗?您倒说说呀! 

罗伯兴 (忸忸怩怩,生怕暴露心中的喜悦)拍卖会四点就结束了……我们误了一班车,只好等到九点半钟。(沉重地喘了口气)呜嘿!我的头都有点晕了…… 

[加耶夫上,他右手拎着买来的东西,左手擦拭眼泪。 

柳苞芙 列尼亚,怎了啦?列尼亚,说呀?(焦急地,含泪)快说呀,看在上帝的份上…… 

加耶夫 (不回答她,只是摇动着手;带着哭腔对费尔斯说)把这拿去……鳗鱼,还有鲱鱼,是凯尔奇生产的……我什么也没有吃……我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台球房的门开了;传来台球击打的声音和雅沙的叫声:“七对十八!”加耶夫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哭泣)我太累了。费尔斯,给我换衣服。(通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卧室,费尔斯跟在他后边) 

彼什克 拍卖会开得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柳苞芙 樱桃园卖掉了? 

罗伯兴 卖掉了。 

柳苞芙 谁买下了? 

罗伯兴 我买下了(停顿)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非常沮丧;如果她不是背靠桌椅站着,她会跌倒在地上。瓦丽雅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把它们扔到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然后离去。 

罗伯兴 我买下了!先生们,等一等,我头有点晕,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笑)我们来到拍卖场的时候,杰里加诺夫早就在那里了。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手头上就有一万五卢布,而杰里加若夫一下子就喊出比抵押款高出三万卢布的价码。我一看这情形,就和他干上了,我加到四万卢布。他叫四万五。我叫五万五。他一加就加五千,我一加加一万……最后,我以高出抵押款九万卢布的价码成交。樱桃园现在属于我了!我的樱桃园!(大笑)我的上帝,樱桃园是我的了!请告诉我,我是个醉汉,我神经不正常,所有这一切仅仅是我的幻想……(跺脚)别嘲笑我!要是我的父亲和祖父能够从坟墓里站起来,看到他们的叶尔马拉耶,他们的没有文化的、小时候常常挨打、冬天光着脚在外边乱跑的叶尔马拉耶,买到了一座世界上最漂亮的庄园,那该多好。我买到了这座庄园,我的祖父和父亲曾在这个庄园里当过奴隶,当年他们连这里的厨房就不许进去。我是在做梦,这仅仅是我的幻想……这是你们在迷迷糊糊中想象的结果……(捡起钥匙,甜美的微笑)她把钥匙扔掉了,她想告诉大家,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钥匙叮当作响)呶,反正都一样。(传来乐队调音的声响)哎,乐师们,情奏乐,我要听你们演奏!都来看看,看我叶尔马拉耶?罗伯兴怎么举起斧头砍伐樱桃园,看樱桃树怎么一颗一颗倒在地上的!我们要建造别墅楼,我们的子子孙孙将在这里看到新的生活……音乐,奏起来呵! 

奏乐。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瘫倒在椅子上,伤心地哭泣。 

罗伯兴 (责备地)您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话?我的可怜的好人,现在不可挽回了。(含泪)噢,让这一切块点过去吧,让我们的难过的,不幸的生活快点有所改变吧。 

彼什克 (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她在哭。咱们到大厅去,让她一人在这里……咱们走……(挽住他的手臂往大厅走去) 

罗伯兴 怎么了?音乐,更欢快地奏起来吧!都按我的意思办!(嘲讽地)新的地主,樱桃园的主人走过来了!(无意中撞了一下桌子,差一点把桌上的枝形烛架撞倒)我全都能用钱买!(和彼什克一起离去) 

在大厅和客厅里只留下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一人,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体缩成一团,伤心地哭泣着。轻轻地奏着音乐。急速地走上安尼雅和特洛菲莫夫。安尼雅走进母亲,跪在她的面前。特洛菲莫夫站在大厅门口。 

安尼雅 妈妈!……妈妈,你在哭?我的亲爱的、善良的好妈妈,我美丽的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掉了,它不是我们的了,这是真的,但妈妈,你不要哭,你的生活还在前头,你还有美丽和纯洁的心灵……亲爱的妈妈,跟我们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它会比这座花园更加富丽,你会看到它的,你会感受到它的美丽,而欢乐,那宁静的、深沉的欢乐会降临到你的身边,像夕阳照亮着黄昏,你会露出笑容来的,妈妈!我们走吧,亲爱的妈妈!我们走吧!……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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