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甜莲子    更新时间:2017-10-11 10:02:56

十年以后,当我和许嫣然的人生在美国西海岸再一次奇迹般地轻轻重合,我忍不住慨叹人生如戏。 这些年来,我在异国他乡按部就班地打工、读书、找工作、办绿卡,同时关注着海那边的消息,无数次默默怀想有朝一日我和许嫣然重逢的戏剧性画面。

重逢画面一:许嫣然来美国拍戏,我怀抱儿时信物珠珠发夹千里寻亲,和一群情绪激动的粉丝一齐被保安强行拦截在外,我垂头丧气衣衫不整地回家。

重逢画面二:我和许嫣然相拥而泣,我向她哭诉自己无聊的人生。许嫣然一身的女王范儿,焕发出温暖成熟的母性气息,她无限同情地抚摸我的头,安慰我漂泊不安的游子之心。

重逢画面三:我们在某地不期而遇,我惊喜地扬手呼唤,许嫣然一脸茫然,我们终究擦身而过,背景音乐是张学友的“似曾相识,偶尔一张相似的脸庞,只有陌生眼光”。

我何曾想过我和许嫣然最终的重逢和以上的任何画面完全无关,反而相当讽刺狗血?

大学毕业后,我在旧金山金融区的一家银行当一名金融数据分析师,每天一身职业正装,踩着细高跟鞋,和客户虚情假意,对老板强颜欢笑,满心渴望升职加薪,但是又对头顶上的那片玻璃天花板无可奈何。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唯一支撑着我这颗虚弱的小心脏,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爬着这架没有尽头的corporate ladder 的能量,来源于我儿时的舞者梦。

没错。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去旧金山最大的ODC舞蹈学校上一堂舞蹈课,然后热汗淋漓浑身酸痛地坐深夜的地铁回家。这好像有点自虐的味道——不断折磨自己的肉体,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往往最痛最累的时候,心灵深处释放出最大的快感。我在音乐里恣意狂舞热泪纵横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作为生命体的存在,暂且忘却外面的世界。这一刻,我活着,我是一个快乐的舞者,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我是从古典芭蕾初级班开始,慢慢进入中级高级芭蕾的,之后尝试了现代舞、爵士舞、国标舞、甚至嘻哈,最后才自我定义为现代舞者。我尤其钟情于现代舞先驱 Jose Limon的风格,那是一种可以让我心甘情愿把所有的眼泪和欢笑、汗水和情感、灵魂和肉体都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舞台上的艺术 。自从认定自己是一个特立独行至情至性的Limon舞者,那个白日里蝇营狗苟平凡卑微的小职员的日常也有了亮点,之前残缺不全的灵魂终告圆满!两年前,我加入一个名为“前卫舞动”的草根现代舞团,我们经常在社区的艺术节、露天音乐会、慈善活动上表演。

四月的旧金山莺飞草长,花红柳绿,万物复苏,一年一度的湾区舞蹈节就在金门公园绿树环抱的音乐中央大厅举行。我没有想到,我和许嫣然十年以后不期而遇的一刻,我在台上,她在台下;我是舞者,她是观众;最后竟然是许嫣然来找的我!

“何莞如,你一上台,我就认出你了!”许嫣然追到临时搭建的后台,只说了这第一句,两个女人即刻紧紧拥抱在一起,顾不得我脸上的浓妆和身上的臭汗弄脏她的香奈儿蕾丝小黑裙。

“何莞如,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辛苦!”许嫣然吐出“辛苦”二字,瞬间淌下两行热泪,我深感内疚,不禁鼻子一酸,语不成声,急于对自己当年没有保持联络道歉。说话间,许嫣然已然飞快地抹去泪痕,恢复优雅平静的生态,微微一笑道:“莞如,我在这里等你收工,待会儿我请你吃饭。”

哭得也美,笑得也美,收放自如,一气呵成。眼前这位丽人真的是我认识的许嫣然吗?我一时竟有些迷惑。 

刚进入夏时制,傍晚时分的天色依然明亮如昼,我和许嫣然坐进Little Italy 的一家小馆子。窗外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游客,华盛顿广场公园的草地上晒日光浴的人群还未离去,初春的空气里飘散着飞花柳絮,洋溢着酒精和奶酪的气味。

我安静地聆听许嫣然描述她在彼岸轰轰烈烈的演艺事业,唏嘘之间毫不掩饰我的羡慕和钦佩。我为许嫣然操劳大半辈子的母亲和不幸落下残疾的姐姐,终于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欣慰。当许嫣然提到她的先生是某位名人之后,开网络公司、玩摇滚乐、办公益慈善,还当过某热门电视剧的制片人,这次是让她来打前站,看看北加州的Napa等地有没有适宜收购的葡萄园和酒庄,我意识到自己搜肠刮肚,已然用完了平生所知的溢美之词。我再次清晰地看见,当年少女的我曾窥见的那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缝隙,只不过十年的时间,它已拓宽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沉默片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三言两语之间交代了我十八岁离乡背井以后平淡无奇的人生,没有提一个字打工受的苦,也没有讲一丁点找工作办绿卡的难。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提起深爱的Limon舞蹈,还有一个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的工程师男友李思哲。

许嫣然频频微笑、点头,一个劲的说真好啊你真幸福之类的,我附和着点头:“我这些年来确实运气不错,自己也算努力,干得不赖。作为一个平常人,我知足感恩。做人是不可以太贪心的。”最后一句我是顺口说的, 用来劝慰此刻的自己,可是对面的许嫣然好似有所启发,若有所思长长地“嗯”了一声。

突然,许嫣然冷不丁地问:“你的那位工程师未婚夫是做软件还是硬件的?”

我一愣。对于男友的职业本人完全缺乏兴趣了解,从未与他讨论过有关他工种的任何细节,就好像我从不期望他搞清楚银行里的金融数据分析员和保险业的精算师有何不同,或者理解现代舞从古典芭蕾衍生发展而来但又自成一家一样的自然。

许嫣然笑了,伸过手拍拍我的脸颊:“我的莞如妹妹,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纯洁可爱。”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他是做软件的,在硅谷创业发财的机会要比做硬件多很多,不是吗?我建议你有机会还是应该过问一下他的事业。”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里多了一丝凉意,咸湿咸湿的味道,好像从太平洋底最深处,从海的那一边的故乡刮过来。累了一天的我渴望回家享受滚烫的淋浴和浴后的一杯清茶一本闲书,但是许嫣然显然意犹未尽,没有一点散伙的意思。她撒着娇哀求:莞如,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跳舞了,陪我去night club玩一会儿吧,我求你了!如果当时的我内心有一分坚持,接下来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天晓得是许嫣然眼里楚楚动人的孤单令我怜惜,还是我听到夜店跳舞这几个字瞬间脚底发痒,我迅速改变了心意,摸出手机短信李思哲:今夜不用等我。

我带许嫣然去downtown第六街的一家dance club。这家夜店以前我和舞团的朋友一块儿去过几次,有我喜欢的音乐和氛围。尽管夜店里有各式各样奇装异服的人在昏暗的角落里做着各样光怪陆离的事,我向来视而不见,同时也基本滴酒不沾。当朋友们一圈圈点shots往喉咙里灌的时候,我习惯于微笑旁观,这是我遵守的原则,也是和李思哲定下的约定。和朋友们一起跳舞,跳到头发湿得滴汗、high得嗷嗷乱叫、累到手脚酸麻浑身筋疲力尽,那是纯属舞者的快乐,和酒精无关。

我哪里想过许嫣然吵着要去club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买醉!

起初她灌再多的啤酒,我并不以为意;她连着几杯长岛冰茶下去,我才发觉事态的严重。她扯着喉咙对乐队里的吉他手调情献吻,她扭着屁股和任何一个凑上前来的男人贴面拥吻,听任对方在她的**地带上下其手,试探底线尺度。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嫣然神智不清地被某一只雄性野兽带走,毕竟这个疯狂变态的城市每天有人被失踪凶杀肢解。我当机立断打电话搬救兵。不出半小时,李思哲一脸紧张地赶到夜店,眉头紧锁脸色煞白,他还以为是我出事了呢。

许嫣然在夜店门外吐了一地,发了一路的酒疯,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她在我的怀里哭哭笑笑撒泼骂娘,只字片语间拼凑出她十年屈辱的北漂生涯——圈内司空见惯的尔虞我诈,**易潜规则,打再多玻尿酸填充物抽脂节食也留不住的青春,跑龙套接烂片,出头之日遥遥无期,她深爱的“红二代”男友至今尚未兑现与原配离婚的承诺,一旦后院起火即语焉不详地用一笔钱把她发配到天边……

当我和李思哲齐心协力把烂醉如泥的许嫣然成功搬进我们日落区的“宜家”蜗居,夜已很深了。我心情沉重地照顾嫣然在卧房睡去,一关上门就把冰凉发抖的身体依偎在李思哲宽阔温暖的胸膛上,哇的大哭起来:为什么生活要开这样的玩笑?难道这就是年少的我曾羡慕不已、勇敢追梦的下场? 我听到脑壳里哗地一下,那分明是我何莞如梦碎一地的声音,胸口被血淋淋地划开了,露出一个空虚的大洞。今后我该拿什么东西去填满它?我把双臂死死地箍住思哲的脖子,像小女孩担心失去她心爱的洋娃娃。李思哲默默搂着我,轻轻抚摩我的发。

当晚,李思哲在客厅沙发上发出高低起伏的鼾声,我却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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