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茶馆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10:24:20

    寒潮结束之后,气温迅速回升,过了小半个月,集市里的木棉都抽芽了,鲜嫩的绿色,缥缥眇缈,一片片地点缀在街头巷尾。

    我离开了原来卖鱼旦的小食铺,推着鱼旦车去了紫芝茶馆。68号巡查的时候,我便说在茶馆生意更好。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说谎,哪有人喝茶的时候吃鱼旦呢。但是68号接受了我这个理由。有时候我觉得她实在喜欢我这样的学徒,从不因为工作上的事烦她,业绩马马虎虎,但决不至于给她丢脸。简单来说,她对我放任自流是个让人皆大欢喜的决定。

    之前我说过我是个怀疑论者,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赞同的观点。赞同什么并不意味着我相信它,而仅仅代表我相信这种论调,哪怕它让我痛苦,让我抑郁,让我生不如死。现在我只赞同一个观点,一个就够了:我的人生是一场既无意义也无乐趣可言的游戏。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便开始思考如何编造一个借口,来解释为何我无法退出游戏,以及我为何还在走一条被认为能通向胜利的道路,虽然走得并不虔诚。

    茶馆里光顾我的鱼旦摊的人很少,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喝茶,为了某种目的,可能是想降火吧。老板W先生是个好人,他说他喜欢吃鱼旦,于是我得以用鱼旦来换茶喝,有时他坚持付钱给我,我也照收不误。

    寒潮后不久,一只灰色的鸽子带来了杨关达的回信,信上说,有些事情我只能自己解决,他无能为力。虽然我承认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很在理,但还是让他的信进了垃圾篓,和其它所有无用的东西一起。干花-811来茶馆找了我一次,给我带了些糖果。以前她每次来都跟我说加油,这次没有。她抱怨了一下青溪巷里多口多舌的女孩子们,喝了两杯茶,赶回去工作了。811不像她外表那么单纯,她很聪明,就像这次,她明白我不再需要她的加油。她的伙伴已经不再是我了,而是她的男朋友。

    我的梦境开始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其实跟往常相比它并没有什么变化:很黑。我有一条会发光的虫子。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无数拐角。走廊两边有无数的房间。有时候我意识到我渴望回到金属皮影的氛围里。我希望我能再一次沉浸在那种狂暴迷乱的音乐里,希望能被赤裸的肉体和伤口包裹,希望能够打开一扇门,那里被海水充满,浸泡着无数交合的生殖器……但是没有。我只是跟着那条会发光的虫子孜孜不倦地往前走,身边空无一人,没有一扇门能被打开,没有任何刺激能让我从梦里解脱。我依然会按时醒来,但在醒来的前一秒,我依然感觉自己将永远地陷在那种单调枯涩的行走里。有那么一次我似乎听到了声音,从某扇门背后发出来的声音。一个男人,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但是突然那声音又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偏执地认为这些事情有某种联系,白袍客,神婆,黑袍客,金属皮影,我的梦,小丑……但同时我怀疑这一切都出自我的幻象。我是一个自恋狂,我擅长于自命不凡。而眼下我被我自己制造出来的谜团困住了。

    茶馆重新装潢过了。原先的色调是红色的。红褐色的木桌木椅,白底红花的茶壶茶杯,还挂了一圈红灯笼,看上去要多俗气有多俗气。W先生的审美好像突然开了窍,先把那圈红灯笼撤了,添了些竹帘子,又把茶壶茶杯都换成了青瓷的。茶馆还有个小舞台,挂着厚重的红色灯芯绒布帘,现在那帘子也被扒拉了下来,让舞台显得空旷了不少。那舞台常常空着,偶尔有散户登台表演二胡或者老式皮影。有一次看皮影的时候,我对W先生说,老式皮影与新式皮影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人物没有深刻的性格和观点。

    听到我的这个想法,W先生有点激动:“怎么,难道老式皮影的任务就没有性格和观点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肤浅,净喜欢些把什么感情啊想法啊一股脑儿给你倒出来的东西,不愿意好好去体会。我跟你说,老皮影传达的东西,在那一拳一腿,一唱一和里都藏着咧!”

    我听了也不跟他急,只是强调了一下“深刻”二字:“不是我们不愿意体会,而是老皮影要表达的东西太简单了,什么善恶有报、忠贞不渝、以德报怨,四个字四个字都能概括出来。人物的苦与乐,不过是千篇一律。” W先生似乎生气了,但又有些无话可说,他只是不停地重复两个字:“肤浅,肤浅!”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人这个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好比一口井,从上往下就是个屁大点儿的水洼,什么时候你掉下去了,才发现那是个不见底的深渊。

    除了是把舞台上的帘子撤了,茶馆更大的变化在于,W先生花钱买了很多植物。W先生没有傻傻地去买什么蝴蝶兰、红牡丹,而是在茶台上摆了几线文竹,在天花板上垂了几排吊兰,统一用青瓷小盆儿装着,一片青翠。

    “嘿,我说这老板终于开窍了,之前这鬼地方就跟有人结婚似的。”彩笺-979偶尔来找我,还没坐下就大呼小叫起来。

    我认识彩笺-979也是在我们一起当普能学徒的时候。后来她跟干花-811一样去了青溪巷。 “喝什么?”

    “难得来次茶馆,得喝点好的。老板!” W先生正在算账,听到979一声吆喝,立刻把老花镜摘了准备过来,我赶紧连连摆手叫他别理我们。

    “这儿有店小二呢,别一言不合就找老板。”

    “这不是想让他来个店长推荐呢嘛。”

    说话间,W先生已经叫了个店小二过来。紫芝茶馆总共只有四个店小二,身材呈阶梯分布,于是W先生也不叫他们的编号了,直接叫“茶小”、“茶中”、“茶大”和“茶壮”。这四个人从未当过学徒,很有可能他们会在漩涡边缘当一辈子的伙计。

    来的店小二是茶小,也是四个人里面唯一的女孩子。由于她实在太过小巧,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但就像她说的,她学会跳橡皮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茶小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一个叫作“暖井”的集市。她是这么介绍那个地方的:

    “那是一个盆地。虽然它在山坡上,但如果有海啸的话,随时会变成鱼缸。”茶小有些忧伤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要找的东西一定不在一个鱼缸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是偷了爹娘的钱跑出来的。我不能回去,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那时我问她。

    “如果W先生再年轻个二十岁的话。”茶小冲我挤挤眼睛,转身去擦另一个茶台了。

    “要什么?”茶小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很好。

    “推荐一下吧。”

    茶小快速地打量了一下979:“那就乌龙茶吧。”

    “行。”

    等茶的时候979就已经按捺不住了:“567,我跟你说个事儿。”

    “你恋爱了?”

    “哎呀不是。”
     “那就是有人跟你告白了?”

    “你怎么知道?”979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不发生点这种事您老人家哪里有功夫来找我啊。”

    979能说心里话的人不多,她最好的朋友是曾经跟我们一起当普能学徒的F-4130,后者去了蓝星集市,此后我跟979情好日密。

    “那天我请假回‘外面’去,去看我外婆。我妈来信说我外婆那天在田里摔了一跤,没伤着骨头,但是扭得比较厉害,要我带点药回去。
     “后来我除了集市,发现有人跟着我。我假装不小心掉了东西,然后回头去捡,就瞟到他了。告诉你他的编号也没事儿,240,卖陀螺的,家里富,明年就去蓝星,当伙计只是玩玩。 “

    其实之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一点儿苗头了。他不在青溪巷做事,却老到我那儿转悠,问我要不要帮忙……”

    979说话的时候茶上来了,我一边喝着烫口的乌龙,一边细细打量着979。这些年979的头发长了不少,现在被她挽在脑后。她的五官很精致也很大方,只是一般男生被她的豪情万丈给镇住了胆子,不敢下手罢了。

    “我当时有点怕他图谋不轨,就走得很快,想着回家的路那么复杂,一定可以甩掉他。没想到他一直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跟着我下了公路,穿过树林,然后又走过水田,翻过小山……我当时真的毛了,火了,我回头瞪着他,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有点被我吓到了。他说:‘我怕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心里想,老娘回家安不安全管你鸟事啊。当然我没有这么说。我换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表达我的意思。然后他就直接说他喜欢我。我愣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一会儿是多久,然后我跟他说,他要是还跟着我我以后就不理他了。再然后……再然后我就扭头走了,他也没再跟上来了。”

    979说完喝了一大口乌龙茶,然后又把那一大口乌龙茶吐到了脚边:“妈呀,烫死姐姐我了。”

    “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

    “一点都不喜欢?”

    “我觉得他这个人挺不错的,但离喜欢还远着呢吧。”

    “那你别伤害人家啊。”

    “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来找你不是问怎么拒绝他比较不伤人,而是我现在总会想到他的事儿,烦都烦死了。”

    “还说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啊!” “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游侠志》里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毒圣蛇七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叫小蟾,武林中第一眼为她倾倒的男人数不胜数,然而他们的武功均在小蟾之下,并不敢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名为远山的俊秀公子带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向她表白爱意,却也果然被小蟾以他不习武功为由拒绝了。事实上,小蟾当时早已有了心上人,她的心上人是武林第一大侠岳沐风。最终小蟾为了救岳沐风的心上人方明雪葬身绝情谷,蛇七去找岳沐风报仇,死于方明雪的暗器之下。此后小蟾的坟上,只有远山孤单的身影,每年都出现在那萋萋荒草之中……

    不过小说终归只是小说,我没见过小蟾这样的女人,也没见过远山这样的男人。总的来说,我见过的人太少了。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倾诉着工作压力。我下定决心不告诉她我去前溪巷4号的事情。只是在最后我问了她一句话: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会不会有更快乐的一种生活?”

    可能我可以去当一名游侠,风餐露宿也可以很快乐。

    然而979说:“没有了。反正对我而言是别无选择的。你知道的,我家是那种情况。没有男人。我娘身体不好,我外婆老了,我要养他们,我要去从事赚钱的行业,从事一种能伸张正义的行业。我要当这个家的男人。”979的父亲死于一场极其不公正的纠纷之中,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的。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伤痛和烦恼。她平时并不跟人多说什么。

    979看了看我,又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生活你过了快十年,它已经内化成了你的一部分。”

    我点点头,感觉胸口里鼓出一个巨大的气泡,挤压着我的隔膜下壁。

    送979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柳枝的女人,她坐在黄包车上,烫着爱司头,穿了一件白底青花的旗袍,披了件浅灰色的风衣。 从黑袍客手里逃出来的那天下午,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A38的小破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我所有的衣服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钟海”的红色棉袄却不见了。我的枕边有一封柳枝写给我的信,全信内容如下:

    567:  

    希望你一切都好。501回来了,他看上去很不好,我必须去照顾他。  

    他在做什么事,并且这些事跟金属皮影有关,跟昨晚你可能见到的一切有关。  

    这次可能是他最后的尝试,并且他失败了。  

    救救他。                                                            

                                                                                                                        柳枝

    而现在,我看着那个酷似柳枝的女人乘着黄包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恨不得那个叫柳枝的女人能被车撞死。

    凭什么叫我和他一起堕入深渊。我明明就快忘记他了。

    “你就是想太多。”W先生在我身后不知道向谁叫道。

    也许吧。此刻我幻想投入《游侠志》里的药师白鹿道人门下,偷他一味解药,治好我们所有人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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