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儿本该快快进入正题,可我想到此生大概不会再跟莫言见面谈森林的树啊鬼啊,这会儿索性全写出来吧。
2000年龙应台当了台北市文化局长,有一大德政,把北平东路行政院附近一公家楼改名叫“艺术村”。其实就是一栋在大街上的楼房,把内部改好了,底层做小展览厅、演讲厅,楼上有几个改好的长型房间,格局挺不错,房间有简单的小厨房,卧房还大,可当作家写作的书房或艺术家工作室,招来一些外国有名的年轻艺术家或作家,邀请他们驻村一两个月,在台北生活,完成一个展览。
文化局邀请山东作家张炜担任驻村第一个大陆作家,张炜住了几天抱怨,犹如睡卧大街,夜不成眠。龙应台择夜自己驻村睡上一夜,实验证明迫切需要改善环境。她对张炜深感抱歉。
龙局长跟她的副手陈怡真找我跟副刊的杨泽喝咖啡,吐露实情,艺术村需要宣传,失眠的张炜需要文学的友谊。
那时候文化局还邀著名的文学编辑肖复兴来台,我为张炜、肖复兴都写了稿。我去看张炜的时候,他买了一架山水牌收音机,正在他的房间大声放送波段,跟外头此起彼落的汽车声量一比高下。陈怡真最大的期望是让张炜上我的广播读书节目《非听Book》,增加市民对驻村作家的印象。
我从1990年代末兼做广播,起初每周四周玉蔻“飞碟早餐”政治评论展开以前做一小段文学评论,策略成功,收听率很高。后来赵少康接手节目,一个跟尖锐政治议题时段相连的纯文学广播单元做了八年。
有一次我下节目,主持人接着访李敖,李敖见我说,孤陋寡闻,不知你还有节目。2002年做了一个自己的读书节目,连马悦然也上过我的节目,中秋节读他创作的中文俳句。那阵子我精神好,活动力强,张炜一连来过两次我的节目,也去张大春的节目,他很高兴。
张炜回去,过了一段时间,莫言也来驻村一个月。
偏偏我有一点状况,正在做牙齿治疗的手术,同时应付报馆、两个节目、一本艺术家夏阳的传记。老艺术家得了国家艺术奖,公家有一笔经费可以出版传记,我必须为他抓住这个机会,写老人传记琢磨了许多时间。
这次轮到莫言驻村发呆,文化局比过去有经验,安排他的专题演讲跟作家黄春明的对谈活动,报载他抓紧时间读遍1970年代台湾重要的小说。
以前闷声不响的莫言这次开口说,张炜上过小妖的节目,我也想广播说说话。这应该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我牙疼已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严重程度,最终没有安排访问。
有一天我终于找莫言去了,还是他上张大春的节目,我跟编辑在外头等,带他到永康街吃牛肉面。出来时天空微雨,想到一个静巷茶庄“冶堂”,茶庄老板亲自奉茶,来的都是朋友。穿过永康公园,走进蔓藤伸出围墙,墙面微生苔藓的绿巷。
莫言忽然停住脚步说,啊,真像余光中写台北温州街的小巷,细雨霏霏,有一种暖意,就是台北模样。
我很高兴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