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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文芬更新时间：2017-06-16 14:26:41

特大大中小

记得当年莫言在《上海文学》发表《小说九段》，悦然读了立即翻译给瑞典学院的同事们看，以后研读莫言所有的中短篇作品，越读越喜欢。

悦然着手翻译《透明的红萝卜》，需要问的是黑孩在大水库底下工作的地形，以及铁匠房工作的工具形状。莫言手画出一张插图，把所写到的工具的形状一个个画出来，邮寄到瑞典。悦然按照他的图画查询瑞典古老铁匠的工具，比对出名字。

悦然很快翻好《透明的红萝卜》，以后他喜欢《三十年前的一场长跑比赛》《长安大道的骑驴美人》，还有《翱翔》《大风》。由于《长安大道的骑驴美人》法语版已经出版，悦然不译，其他还加上十六篇散文与演讲稿。这些都是属于十八人阅读俱乐部应该读完的莫言作品。

翻译完成以后，悦然说希望到高密走走，我说作者一定欢迎。

悦然还想求莫言帮助他到山东临沂汉墓去一趟。我说，什么啊，还有目的。

他说，我想看汉墓等了五十年，没有朋友帮助去不成。

资料说，沂南县的北寨古代画像石墓1954年发掘。

悦然说，1954年发掘，1956年才对外公布。1957年悦然正在北京，读到《光明日报》的报道得知：临沂市沂南县界湖镇北寨村，中国保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大型汉画像石墓已经具体整理好了。

悦然当时担任瑞典驻北京使馆文化秘书，他想到“英国府”二等秘书约翰·摩根，他对中国古代文化很感兴趣。

悦然约了摩根一起去看汉墓，两人搭火车从北京到了济南车站，打听去沂南的路程。当地人说，通往沂南的道路完全坏了，现在不能走。

已经来了济南，那么就登泰山去吧。悦然跟摩根一路上了泰山歇了一晚。

从泰山下来，农民问他们：“看了日屈（日出）吗？”山东人的口音有意思。

接着就给“探子”盯上了，摩根正在准备“英国府”的汉语考试，他打算多多练习汉语，他告诉悦然等一下不要开腔，他来讲话，悦然说，好啦好啦。

其实也不是什么“探子”，就是管事的，先问他们为什么不来登记，摩根用他很生硬的汉语结结巴巴说，他不知要登记。

他们必须到一个单位说清楚，这么你来我往盘问许久，对方就想知道两个外国人来做什么情报，悦然眼看着摩根的汉语说得那么不好，纠结那么久，火气上来了，开始自己说汉语。警察看悦然的汉语说得那么好，还那么久不开腔，更加怀疑两个老外有不可告人之处。最后终于说清楚放他们自由，已去掉大半日的时光。

莫言回信，沂南没去过，打听看看。

我们先约2010年秋天去高密，再约2011年秋天吧，2011年春天发生一桩网络诬陷新闻事件，悦然郑重告知各方好友暂时不去中国。

2011年秋天，特朗斯特罗姆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大陆跟台湾都要出版马悦然翻译的中文译本，他想《巨大的谜语》译本在中国发表，他要找莫言看汉墓，就这么说定了。

2012年的春天，那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生关于诺奖的网络诬陷新闻，轮到莫言成为受害者，从新闻得知莫言离开北京，回高密长住。

我们有好长时间不联络。

2012年秋天，瑞典学院莫言得奖，好梦成真。

悦然坚持到山东沂南看汉墓的好梦，也要听听莫言的爸爸——一个高密老农民的口音。

到了上海忙于译本发表，还参加湖南文艺出版社在上海书城给曹乃谦办的小全集发表会，文艺出版社的曹元勇找我说，莫言一直等着我敲电话（啊，我又忘事了）。曹元勇帮助我得到机票，到了青岛机场，莫言自己来接机。把我们送进高密一家大旅馆。

第二天就去沂南，莫言准备两部车，他跟我们搭一部，有个朋友在另一部汽车跟车。

原来春天他有很长的时间待在高密，于是有时间到临沂看家具展销跑了一趟沂南观察汉墓。他说，有言在先啊，深怕马教授失望，那个墓底下黑黑的，他上回去什么都没看着，所以准备了几个特大的手电筒。

莫言跟管理汉墓的馆员说，哎呀，怎不装枝灯啊，什么都看不见。

馆员说，没有多少游客来看，装什么哪。莫言说，你们装上就有人看，马上就有大人物来看。

想不到是这样的情况。

从高密到沂南约百里路程，现在我懂得五十年前当地人说路坏了不能走的情境，也发现莫言很仔细准备两部车，因为路上果然遇到事故，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开到路边等待通车。中午我们到了一家卡车司机去的小店铺吃饭，有一道野鸡炒野菜，香得不得了，鸡骨头很细不好咬。我到现在做梦还会想起那股野菜的香气，最后的饺子相见恨晚，这才懂得莫言立志当作家“为了一天吃三顿饺子”，山东饺子真的这么好吃。

一进北寨汉墓博物馆，整个博物馆的地面建筑很有气势，庭园花木扶疏，只是四处不见人影，没有几个游客。有一对年轻男女认出莫言，要求合影。

这时约好接待我们的一个解说员出来，是个大汉，脸面红通通，可能中午喝了些。他看莫言第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想他不仅认出莫言，也想起来上次来馆打探者何人也。他很镇静，什么话都没说，直接领我们往下走进石室。

该墓大约造于东汉末年，距今约一千七百多年。墓的南北向、东西向都很大，分前、中、后三个主室，都在同样的一个中轴线上，非常有建筑经纬线性思考的观念。我一下石室就给墙上的石画震撼了。这时莫言的朋友拿起手上的手电筒，解说员稍踮脚跟，用手拧亮了墙面上一细横线杆，一排小小的钨丝灯点亮石墙浮雕的画像，世纪古文明一般的长卷画竟然有凸面浮刻，而且雕刻方式如此细微。莫言看见钨丝灯亮了，欣喜难言，心中一颗大石沉落。安全了。

整个石室有东西面各三室，侧面两室，共八室。

有资料说：画像内容有攻战、祭祀、出行、宴亭、乐舞百战、历史故事、神话人物、奇禽异兽，内容广泛。画面刻工精丽、线条纤劲流畅，是两汉雕刻绘画艺术中的珍品。从中可以考证东汉末年的社会经济状况、阶级矛盾、典章制度、风俗人情、建筑发展、绘画风格、宗教思想等。

我们从一个石室到另一个石室门前，悦然说，啊，西王母娘娘。

悦然对汉代砖画真有研究，1940年代在四川成都、乐山看过不少墓里的石刻。

这个解说员十分有本领，他每到一个大的石像室，点起钨丝灯，开始说画像的意涵，说得具体精要，充满知识高度。

他肯定是个研究员。我后悔当时没有替他录音，可以温习好多知识。我记得有一幅石刻刻画许多食物的制作过程，画了豆腐的制作，厨房的饭桌底下一条狗追着一只耗子。

解说员说，中国有句老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是这样一个景象。猫来中国是很晚的事，狗儿管的事情多着呢。

那些石室的格局方正气派，那些石砖画像，有些墙面极巨大，上头的画就是一个极高极大的长卷，刻画叙述的故事很多很广很深，有些神话传说甚至不知是怎么来的。有些描述社会的实景像现在纪录电影的功能，可以看接连的画面如连环图画，譬如其中记录胡人的各项马戏团表演，有一幅画胡人在马背上翻身。

整个汉墓石室的刻画就是一部巨大的百科全书，这是怎么做到的？墓主传说是大官伏甚，而刻画的工匠则大约能猜测是那一个家族的工匠。

我不多写北寨汉墓的故事，希望从今而后读者都能亲身到沂南走一趟。

我知道悦然看过沂南汉墓内心无比激动，也无比的安逸。他喜欢中国三个博物馆：西安半坡、四川三星堆，以及沂南汉墓。

返程的路途，我看得出来莫言内心也翻涌着许多波潮，他在前座转过头来，一脸真诚地说，还得感谢马教授，不然我不会看见那么丰富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