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辛欣[美国] 、万之[瑞典]    更新时间:2017-06-14 15:46:30

辛  欣:随意翻一下你的邮件,你总是《在路上》,我曾用这个标题写过骑自行车走大运河,而你的“在路上”更遥远。瞧你这几段:

“……我还是跟车队走,昨天到了卑尔根,卑尔根你来过的,国家剧院门前站着易卜生的塑像。要是今晚有戏,我想去看场戏呢……”

“……安娜回瑞典去了,我留在北京等埃斯普马克夫妇来,完成此行的最后任务……”

“……今天晚上我们朗诵完诗歌,明天去西安,十一日回瑞典……”

“……我到南京了。从斯德哥尔摩到法兰克福转上海,再转高铁到南京,从离开家到酒店入住下来,行程差不多二十四小时,累瘫了。晚上八点多早早就睡,半夜十二点被一个老教授电话吵醒,说有人告诉他我带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秘书长来了,居然没有事先告诉他,他觉得我不够意思,说有资源应该和他分享等等。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搞文学还要‘分享资源’这个说法。这下又睡不着了。回复邮件吧,虽然是一点多了……”

读着想,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你啊(也是我吧),从原乡逃走,到海外冒险——当我演这个戏、你研究这个戏的时候,谁会想到我们自己将要经历:财富、海难、疯子、死神、年老孤独回到家乡,乡人再把你当作旧日传奇拍卖。而你,老迈平,我看你现在的照片,跟三十年前学院时候似乎一样,还是那么淡泊的神情,没有发福(同学全都胖得不成样儿了),你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不很多),你身体不算好,我也是。你逛了半个地球,我一直在原地,本要去北欧,却折断了脚,一把椅子里坐了两个月,骨头好了,腰坐坏了,四个月来,我看两条腿来回迈步的同类生物,充满惊讶。眼下我划舢板,健身房的舢板,美剧《纸牌屋》那种,每天划五千米,原地划着,想像自己在剑桥河中或者是哈佛校队的。

读你旅行闲笔带出的内容,让我想两个问题:一个是翻译家的你;另一个是你最近的中国旅行,你和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有些私人关系。这个,对于你我不是新话题,虽然它是热题,并且是酸葡萄吧,你知道我的嬉笑态度;不过,我觉得值得观赏这串葡萄:国际定位文学一大标杆嘛。

先讨论你的翻译,迈平,这比诺贝尔委员更让我好奇。因为最近我也干了一件翻译活儿,给中国话剧院译英国话剧院的《战马》。估计这是我第一次干职业翻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我手边有你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集《早晨与入口》,是你从瑞典文译到中文,香港牛津出版,瑞典文和繁体中文,双语对照排列,我不懂瑞典文,但我每页对着读,好像读画,我把这书放在枕边,告诉自己每晚读一首,但是忍不住再读一首,呼呼地读下去了;还有你译马丁松的诗剧《阿尼阿拉号》,瑞典文译中文,你对天外科幻的兴趣,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再有你译的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和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的《航空信》,英文译到瑞典文再译到中文,这书你一边译,一边点我看,我手边还有数码版。记得你译得直咳嗽,电话里听你咳嗽得厉害,声音沙哑,那时我想,翻译和写作者,虽然孤独工作不说话(我几星期不说话很平常的),其实喉头无声喧哗——韵律是这么掂量这么运作的吧,于是不说话嗓子却会哑,我有时就这么哑了。你觉得?埃斯普马克的小说《失忆的年代》,你从瑞典文译中文,给我PDF,我读着,感叹你用词相当“冷质”,是思辨的,犀利的,金属一般的。哦,我最近读诺奖新得主法国小说家莫迪亚诺的作品,我怎么觉得他俩有相近的地方?从描写到主题。

你选择彼此距离很大的内容做翻译,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自以为相当了解你,但是翻译创作扩展出“你”的更大边界,还是让我吃惊。我关注你的翻译,说白了,我的好奇心——也是企图心,是你翻译作品从极不同的题材涉及到的用词范围,你的中文用词量之广之大。Here,我的问题:你对翻译作品的选择,别有考虑?

万  之:我选择翻译的主要是瑞典文学的经典作品和代表作品,希望对中文读者了解瑞典文学有点帮助。当然体裁是很不同的,比如有戏剧,最近翻译了瑞典最重要的戏剧家拉什·努连的剧本。戏剧语言你我都熟悉,戏剧人物的语言应该是口语,老人有老人的,小孩有小孩的,男人有男人的,女人有女人的,众声喧哗,也应该是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这和小说语言不同,小说通常从头到尾是一个叙述者的语气。但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特色。其实我把《失忆的年代》也是看作戏剧小说的,因为其叙述方式就是一个人物的独白,假装对面有个人物,其实自头至尾是一个人絮絮叨叨。但七部小说人物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有退休了的老工人,有当过首相的雄辩的政治家,口才一流,还有下等妓女,但人物的语言个性特色不明显,不是那种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法。所以我曾经对埃斯普马克提出质疑,我问他,七部小说七个不同人物,但很多段落其实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口气,不符合人物身份,但他也公开表示,他是借了人物的口来说自己的话。而且他确实不是采用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而是穿插了那种现代主义的荒诞和寓意及象征手法,比如警察来把一个人物拖走,可以把头塞到警车里,而脚还留在楼房的走道里,身体被拖成蚯蚓一样长长的,或者把身体比喻为气球。这是现代主义的描写方法,是埃斯普马克的幽默。不过,我在翻译中,也还是努力去寻找一种人物的口吻,比如文雅的人物可以把父亲称为父亲,但粗俗的人物我就翻译成我老爸,或者我老爹。如何把握另一种语言的风格,其实是比较难的,因为我的外语(不论瑞典语还是英语)都还没有到那么好的程度,能够区分出人物的语言个性。当然,有了二十多年瑞典生活经验的积累,我现在对瑞典人的语气掌握得好了一点。《阿尼阿拉号》和《早晨与入口》都是诗歌,那么和戏剧语言又不一样(主要是指易卜生以来的散文体现代戏剧,不是莎士比亚那样的诗剧)。翻译诗歌的时候,我比较关注原诗的音乐性和修辞手段(好比中文的对仗),意象的东西更不能搞错(比如我跟你提过,特朗斯特罗姆把一个躺在床上的人两手伸开比喻为锚,因为这符合锚的形象,才有后面固定了什么物体的联想,而李笠曾错译为四肢张开,那就不是锚的形象了)。

辛  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介意我也问),关于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翻译问题:李笠的翻译,马悦然的批评,和你卷入批评。我蹲在美国乡下都遥远听到中国翻译们(复数)的“嚼舌”。我曾和观战者一样认为,你们在北欧活得太寂寞了,于是为词而斗。你不愿回答我也行。

万  之:我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不需要回避。我倒觉得,连你都把严肃的翻译问题引起的争论看成“嚼舌”,说是因为我们北欧人太寂寞太无聊才吵架,倒让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再说说清楚。我认为,把正常辩论看作“嚼舌”,也是某种政治文化污染中文语言的结果,使得中文没了分辨力,没有了逻辑,也就没有了是非,就让语言很无味很无趣。我看中国人的演说才能和辩论才能在当代都大大降低了,还不如鲁迅写杂文的时代,那时倒有很犀利的文字。大概也因为当代中国不存在欧洲那样的议会辩论,不允许你那样“顶嘴”。可你看看别人的议会辩论,比如英国下议院的辩论,那唇枪舌剑多精彩,议员的口才一般都是非常好的,不会说话你别干这个。他们说话多半很有艺术,也很绅士,多半不脏可挖苦人更厉害。至少我在大陆从来没看到过这种辩论。我只看到过“文革”式的大辩论,那是语言暴力,说你是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扣帽子打棍子,断章取义等等,也几乎是没有是非可言的。还根本不容你辩驳,或者明知自己不对还狡辩,再说不过你的话就拳打脚踢了,以至于国人现在好像都有见了争辩就躲避的心理,或者就贬低为所谓的“嚼舌”,这种问题你倒不觉得严重吗?

李笠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他的翻译粗糙,错误太多,那么汉学家马悦然指出来了,你修改了就是了,何必还要狡辩。李笠说自己是诗人,可你都没看懂原诗的图像,我随手都可以举很多例子:比如特朗斯特罗姆有首诗写从梦中醒来如跳伞,徐徐下降,要穿过森林,进入一个“矿坑坑口”,进入地下,但李笠把“坑口”翻译成了“棋盘”,因为两个词瑞典字母很接近,显然看错了;可你作为诗人,怎么看不见这个图像,倒能看见降落伞穿过“棋盘”?大棋盘能到了森林里,算是有什么超自然的诗歌意义吗?再如有首致东欧友人的诗歌,特翁写自己到友人那个前东欧国家访问,大家都知道他住的酒店墙壁里有克格勃安装的窃听器,说话不便,诗人就讽刺说,“我们”二百年后再见,那时这些窃听器没有用了,就成了化石了,可李笠至今还翻译成“我们”(即诗人和他的友人)成了化石。这就是说他根本没看懂原诗,没有了解原作的诗意。还有一个例子,是特翁表现出瑞典人的一种谦卑,他说自己有如海边的低岸,而死亡就如海水,这水上涨两分米,就能把他淹死了(特翁的用词其实精确得很,因为二分米这正好是水淹没嘴和鼻子的高度。假如你身高一米八,站在一米六的水里你还不会淹死,但再涨两分米,就是二十厘米,就可以淹死你了)。但李笠错译成了两厘米,两厘米和两分米差了十倍,那是淹不死人的,图像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给你的《早晨与入口》里都可以看到的。

我认为,错译就是错译,改了就是,不论是谁来批评,批评方式如何,无须狡辩,因为这不是两个人之间发生争论的个人问题,不是比谁高谁低,而是要拿出正确的译文,对原诗人和读者负责。这也是我们搞中文文字的人应该有的基本态度。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是这样的态度。我也曾经多次对李笠说过,我的翻译也错误难免,欢迎他批评指正,《阿尼阿拉号》一出版我就给了他一本,题的就是“指正”。这不是作秀,因为你真的不能对自己的翻译那么自信,认为你的翻译就一定完美。知识无止境,译事其实也无止境。就是已经翻译出版的作品,我还是会觉得,如果再版,我可能还需要修改。

这里我顺便说两个问题,一个就是中国的文学编辑的问题,尤其是翻译作品的编辑,如果他们不懂原文,不懂外文,编辑校对又比较马虎,对中文文法和基本逻辑问题都不去追究,那么就容易出次品。上面说的李笠那些错误,其实好的编辑都会提出疑问来。窃听器两百年后成了化石是符合逻辑的,“我们”两百年后见面怎么成了化石呢?国内当然有很好的编辑,但外语好的不多。南京的译林出版社的文学编辑是很不错的,在出版《航空信》的时候我和编辑有很多邮件交流,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一些翻译错误,得以在译作出版前就及时纠正。因为译林出版社主要出版翻译作品,他们的编辑不仅中文专业水准不错,而且都要懂外语,他们虽然不懂瑞典文,但可以根据英文版校对出问题。我很感谢译林的编辑。

另一个问题,就是翻译外文文学的人,中文也有问题。翻译不仅要掌握所译的外文,其实中文也需要有功力,而且应该有文学方面的修养。我认为中国现在的文学翻译有些是中文不够好,而文学修养更谈不上。李笠其实是个明显的例子,他原来是“北外”瑞典语专业毕业的,但中文不够好,如果他的中文逻辑能力强一点,也就不至于把“蘑菇”翻成“糖果”(森林里抓回来的逃犯哪里来糖果呢),或者把“坑口”翻译成“棋盘”(森林里哪里来那么大的棋盘呢,难道诗人是西班牙画家达利那样的超现实,那么这就是对诗人的美学理念解释有问题了)。李笠有点文学兴趣,大学时就学着用瑞典语写诗,得到好奇的瑞典人的称赞,还有瑞典人帮助他修改(包括特朗斯特罗姆都帮助他修改过诗稿),先后出版过几本小诗集,坦诚地说有一部写得还可以。你可以想像,如果一个老外能用中文写诗,中国人也会感到好奇,稍微像个诗的样子也会称赞。所以我可以承认他是瑞典文诗人,或者叫瑞典的移民诗人,但我不认为他算是中文诗人。李笠也曾经把一些中文诗作翻译成了瑞典语,但他也把人家的诗歌随意修改,还公开说是因为原诗不好,所以他要修改。他确实不是寻找原诗的声音,而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翻译理论吧。但错译其实和这种有意修改并不是一个意思。我也不认为这是严肃的文学翻译。因为严肃的翻译,不是要让读者看到你,而是尽力理解欣赏原作。谁可以说,我去占领莎士比亚的“鸟巢”,来唱我自己的歌,就可以随意胡译莎士比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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