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三万七千多字,规模超过短篇小说,离中篇还有点距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是短篇小说热,接着中篇又流行了起来,但好的短篇没有绝迹。这篇小说主要写小林夫妇,加上孩子、保姆、印度女人、处长、查水表的、小学老师有七八个人,家庭矛盾是主线,叙述副线扯出单位、幼儿园、摆摊、调动、接待老师等社会的方方面面。小说共七节,第一节写豆腐,第二节写调动,第三节是小学老师来京看病,第四节写孩子感冒,第五节是找幼儿园,第六节写帮同学摆摊,第七节是送礼。在读者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对小林夫妇来说,却件件都是绕不开的大事。
“豆腐风波”平息后,老婆调动的事接踵而来。这天早晨醒来,老婆在那里发呆,小林最怕她这样,以为是在为昨天的事补课。女人记仇,天下使然。但老婆突然提出要小林帮她调动工作。小林一听就急了:对自己这无职无权的小公务员来说,这件事远要比馊豆腐事件复杂难弄。心里不免骂道:女人真没长性。当初他们搬家,房子是越搬越好,老婆也越搬越高兴,“说咱们终于也在北京有个房子了”。于是暂时忘掉在单位与同事不愉快的经历,老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怎么摆冰箱和电视”,等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不满意了。嫌这条线路上没单位班车,挤公共汽车上班来回,得花费三四个小时,早晨六点起床,晚上八点回来,真正是披星戴月。小林感觉调动像山一样难,劝老婆凑合凑合,令其光火。无奈中想到与前三门一家单位的人换工作,还打听到小林单位副局长老张恰好与那单位管人事的领导是同学。老张倒是热心,给对方写信,还打了电话。待小林和老婆扛着四十多块钱一箱的可口可乐挤上公共汽车,兴冲冲地登门拜访,正下楼的领导虽脸上带笑,嘴上却说:“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明显推脱。小林一听急赤白脸傻乎乎喊道:“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头头在楼门外笑着答:“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九月份,老婆单位通班车,无须再换工作,孩子入幼儿园又成难题。居委会幼儿园条件不好,那家外单位幼儿园很好,可小林觉得进去比登山还难。老婆逼小林给园长送礼,小林却说:“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个毛主席!还是看孩子自己!”老婆马上愤怒,责怪他对孩子不负责。这边老婆在与保姆冷战,那边孩子舍不得保姆走哭着在地上打滚,而幼儿园的事还卡在那里。“最后,保姆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正待绝望中的小林欲将孩子送进居委会幼儿园时,住对门的印度女人丈夫慨然帮忙,两个孩子于是一起进了外单位幼儿园。但老婆心细、疑心重,无意中发现原来印度女人的孩子哭闹,人家是让自己孩子陪读才发此善心。想到这事,委屈万分的老婆“开始小声哭起来”。等晚上“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眼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1990年代前后,是社会大转型的一个混乱的过渡期,也是最令人心烦的时候。拜金意识席卷大地,理想信念溃不成军,静穆的书斋透风漏雨。从写英雄史诗到写小人物日常生活,就发生在这一阶段,像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单位》,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方方的《风景》,刘恒的《狗日的粮食》等。1986年下半年通货膨胀,“1988年市场物价更以出乎人们意料的高幅度上涨,全年上涨18.5%,其中12月比上年同月上涨26.7%”(邱晓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这“超越了群众、企业和国家的承受能力,相当一部分居民生活水平下降。这些情况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和群众的严重不安”(孙健:《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49—90年代初)》)。有数据证实:“据1987年5月的调查,薪给阶层(包括单位负责人、行政事业单位干部、企业干部、中小学教师以及各类专业人员等)对物价的不满程度最高,不满人数达87.4%;个体户不满程度最低,不满人数达66.7%”(李朝鲜:《职工对物价上涨的承受能力》)。范阳阳认为在1990年代场景中,出现了一个迥然于传统社会的“新经济人”形象:新中国“建国后,国家制度设计的思路是‘通过单位制和身份制,把个人都纳入行政框架,使人成为高度的‘组织人’”。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转型,其实质就是重新把社会个体抛向市场,自生自灭,于是孵化出一个不同于“组织人”的“经济人”的历史形象。“‘经济人’的特点是思想行为的理性化和实用化,以现实利益的得失作为价值衡量的标准、准则。这种新人的出现与当时经济时代的热潮密不可分。现实迫使人们逐渐变成现实的‘经济人’,经济交换的原则开始被人们接受,并且渗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际交往、情感付出等),成为现实生活的处事方式和逻辑”。(范阳阳:《80—90年代转变的证词——读一地鸡毛》)
在馊豆腐、搞调动和进幼儿园风波中惊魂未定的小林,在小说第六节再登场时,几乎变成阿Q那种搞笑的人物。刘震云用近乎刻薄的笔法,描写了小林和小李白两个大学同学、青年诗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夹缝中的“重逢”:
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
曾经也是公务员的小李白,辞职后摇身一变成了练摊个体户。搞笑的不是两位校园诗人就这么在臭烘烘的菜市场上“重逢”,而是小李白竟嘲笑起他们过去风流倜傥的写诗生活来:“‘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你结婚了吗?”……经过一番中国社会之分析,小林爽快答应每天下班帮小李白看两个小时地摊,做社会兼职。小李白说:“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这正像范阳阳刚才敏锐发现的:“现实迫使人们逐渐变成现实的‘经济人’,经济交换的原则开始被人们接受,并且渗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如人际交往、情感付出等),成为现实生活的处事方式和逻辑。”(范阳阳:《80—90年代转变的证词——读一地鸡毛》)
从调动、进幼儿园到摆地摊,我认为从小说技术角度看是对故事的拉动,因为公务员小林不仅变得像阿Q,而且形象也极其可笑了。对大学毕业后就行路坎坷的小林来说,他的确在这轰隆向前的历史活动中得到了实惠,这就是兼职的快感。第二天起,小林下班后就在板车后边卖鸭子收款,刚开始时就像做贼,穿着白围裙,却不敢抬头看人。回家满身鸭子味,赶紧洗澡清污。但两天后,每天能挣两张人民币,眼睛也敢抬了。回家也不洗澡,习惯成自然。最初小林觉得自己像娼妓,头一回接客不免害怕害臊,渐渐就大方了,“接谁都可以”。其实在1990年代,读书人编假书骗人的,出外偷偷做买卖方中介的,跑到广州倒卖彩电冰箱的,体面一点的出外兼课挣钱的,比比皆是。小林卖鸭子虽挺丢人,也不过是公职人员出外兼职大军中的普通一员而已。经过这一番观念认识的重新洗牌,小林的脸皮也厚了起来。一天小林办公室处长老关过来遛弯,吃惊地发现他在卖鸭子练摊,竟然还在大声叫卖。第二天找他“谈话”,他居然也能够“坦然应之”。小林心里想:“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密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