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发表在《小说家》1991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一地鸡毛》史称新写实小说代表作,我却不愿意这样看它。当《钟山》1989年第3期开辟“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大力提倡“新写实小说”创作时,与《一地鸡毛》相类似的《塔铺》早已发表(《人民文学》1987年第7期)。(见赵天成:《80、90年代的“新写实”——王干访谈录》)也就是说,在没被灌输“新写实”观念前,刘震云就是这种类型的作家。这种类型的作家本来就擅长写故事,生活实感非常强,细节既体贴又精准,你读他的小说,好像是在跟作品人物过一段烟熏火燎的日子,一边吵架,一边又到菜市场跟小商贩斤斤计较。这种类型的作家有种能把读者吸引到故事情节中,忘掉自己其实是在读小说的特殊的本事。所以,如果按新写实观念读刘震云的小说,就不是刘震云了。我也不想用“知人论世”、“文学周边”、“时代、作家、作品”等几种惯常的方式去读它们。我想刘震云既然擅长讲故事,那么就拿故事来反串人物和作品好了。这种文章结构,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学术论文,我们先不管它。但我们也不能说拿故事反串人物和作品,这文章就没有内在潜在的分析逻辑了。
一、“我们夫妇之间”
在小说中,小林和小李是年轻夫妻。他们大学毕业当公务员,有了孩子,生活却并不如意。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他们与社会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小说第一节就一目了然了。故事讲得十分生动和幽默。
小说第一节是写“豆腐变馊了”的故事。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锅里炒不成团,所以小林天天排队在公家副食店买豆腐,那里一斤豆腐五块,二两一块,价廉物美。可单位处长老关较真,喜欢给晚到的人记“迟到”。小林每次排队都心急火燎,有一天终于买到豆腐没迟到,匆促间又忘记放冰箱里冷藏。下班发现豆腐馊了,老婆就抱怨,后来小林憋不住生气说:“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没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失手打碎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一提暖水壶,让老婆联想起小林打破大立柜上花瓶的罪行:“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上边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说着说着老婆就冲到小林身边,像天下所有女人一样,眼泪是她们最厉害的武器,“眼里噙着泪,胸脯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老婆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大同小异,不愉快的时候比愉快的时候多。小林心想:你在单位不愉快,把不愉快带回家发泄就道德了?情急中,失去理智的他准备放开手跟老婆大干,“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在中国家庭中,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别看平时风平浪静,俩人卿卿我我,弄点小情调,什么情人节送红玫瑰、生日庆祝点蜡烛啊,一旦因事反目,双方心底都有一本变天账,利于自己不利于对方的“罪状”,一条一条全记在上面。几十年日积月累,内容之丰富不逊于文献档案。尤其是女方。幼儿园时期的女孩本来就语言天赋高,当三四岁女童已经伶牙俐齿时,男童都还是笨嘴拙舌、吭哧吭哧的。这种性别遗传发展到成年男女,吵架时必然是男方吃亏。吵不过老婆,最后只能以暴跳如雷来结束战斗。
小林与老婆即将爆发的大战转停,这时查水表的瘸子老头忽然敲门进来。对1990年代的贫贱夫妻来说,查水表的代表着一种权利。老头吹嘘自己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也不知是真是假。小林夫妇工资不高,养着孩子,还雇着保姆,平时总是节衣缩食。最怕查出从水管偷水被罚款。老头说,有人反映你家偷水。原来老婆刚从单位学到这项本领,办法是晚上不把水管龙头关死,故意让水滴滴答答,再用水桶接着,留待明天使用。小林闻讯无地自容。老婆却怀疑是对门那个自称“印度女人”的高胖女人告的刁状。老头走后,家庭风波暂止。小林心里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的水不值几个钱,反落得被人数落?这时情节又一个转折,夫妻矛盾被转到与小保姆的关系上。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作家刘震云的讲故事技巧。不转弯的故事情节,总会叫读者觉得乏味。而且他知道,所谓“日常生活”不光是夫妻吵架,还有衣食住行等具体问题。这下保姆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这天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孩子专用),另一个是昨晚吃剩的杂烩菜,由小林夫妇和保姆解决。但小保姆宣称不吃剩菜,老婆说你农村来的还娇气?小保姆就不干了,威胁罢工辞职。经小林斡旋,达成暂时工作协议。经过一下午和晚上的折腾,大家都疲倦不堪。不一会儿,老婆、孩子、保姆各自响起了鼾声,小林却睡不着。想到明天一大早还要排队买豆腐,想到怎么不再让它变馊,又想到自己与老婆相亲时,她虽个头小,但是个清秀文静的女孩子,让小林感到一种清新拂面的诗意。结婚后怎变得这么邋遢、唠叨和易怒?小林这下心烦意乱了。检查完灯火水电,心情坏透的小林差点儿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