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更新时间:2017-05-25 15:35:34

自然是迟子建小说世界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问题是如何认识自然本身就充斥着歧义。因为自然的概念本身就是古老而且不断增生的假想产物。自然会躲开我们的诠释,许多大大小小原封不动的世界提醒我们,沉默是充盈而空虚的。自然因受损而呈现出恶化的报复性,那是因为我们的诠释闯入了自然;自然因其景色而让我们心旷神怡,那是因为我们情感的移入。陶冶心情之说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误用,主客体两边都出了问题。迟子建的自然,说到底是用人与自然的和谐来抵御人与人的世界:对前者,她是留恋的,满怀深情地带着一种欢迎和慷慨;对于后者,她是怀疑的,带着一种铲除不公,平反一切冤假错案的凝视,怀揣着一种忧伤的模式。

迟子建小说的景物描写之所以有力,在于它直接取自自然;她的许多寄情山水的言说之所以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情感的作用。情感并不是信念,而是作家看待世界的方式。它们并不是面面俱到的评价,而是建立在一系列具体的利益和目标的基础上。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快乐的,但同时又相信,世界整体上处在混乱之中。我怎么也忘不了《群山之巅》的结尾:“安雪儿只好在他不吻的间隙,大声呐喊,‘天呐,土地老爷睡着了,快来人啊,我要回家,毛边该睡醒了,快来人啊!’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用有点不恭的话说,这还是迟子建小说的结尾吗!更有理由相信的是,这无疑是一种变化的信号。

投下美好的一瞥,这既是主人公的梦想,又是小说家的雄心;它既是作品的形式,又是它的提纲。它所投射的对象哪怕是一个危险的、被禁止的现实,只有通过阴暗、地狱般的途径才能接近它。我说过,这是一部翻案小说,它的目光总试图接近真相,有时真相近在咫尺,有时又远在天涯,真相时隐时现、扑朔迷离,热烈的眼光经常和冷漠的目光相遇,理解与不理解经常碰撞,“山穷水尽疑无路”经常在“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后出现。为未受污染的世界唱一首挽歌未必意在令人沮丧,恰恰相反,它意在未来的憧憬。土地庙是人造的,它未必能解决人的问题;唐眉心生妒忌毁了陈媛的一生,但她又用一生的守护来赎罪,这不妨也是一条可行之路,但遥遥无期,其结局和小说的结局无法同时落笔;凶犯辛欣来逃亡之后形同无影,令公安无奈,那是因为具有革命战争经验的辛开溜提供了资助和路线图,而辛欣来在归案之时又烧毁了路线图以帮助辛开溜脱身,这一对当代“侠客”的互助合力,才导致了人的内心的不安和惊恐,荒唐固执的念头和麻痹状态让小说的灵魂考古学陷入难以解脱的悖论,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信息碎片和消失之物谜一般的踪迹。难道无辜者只能把恶作为受苦来认识,认识者只需将真相作为虚无的替代,才有可能的出路?

同一个故事可以被讲两次,甚至更多,但每一次做到意义不同可就难了。小说是关于人们在无处可去时的所作所为,电影表达的则是尽力去做但仍然无处可去的感觉。一个将行为延后,另一个则将感觉迟现。此类区别只对了一部分,因为有时行为和感觉很难区分,何谈孰先孰后。感觉总是行动之行动,行动也只能是感觉之行动。如同叙事者是目光之目光,叙述者的故事总是与他对世界的连续采取的视角有关,而每一个视角都是悄悄地替代了前一个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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