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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小蕙    更新时间:2017-05-19 16:32:33

这场“破草立菜”的鸠占鹊巢,令我想起了十六座小洋楼的几次易“主”。

1949年以前,基本住的都是“金发碧眼”,按照等级,分别居住在独栋或联排的洋楼中。那时院子里的规矩大了,不准骑着自行车满院子乱窜,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摘花折草等是最基本的。此外还有不许佣人随意在大院甬道上大摇大摆,洋楼后面有专门让他们行走的通道等等。解放后,这些规矩作为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劳动人民的罪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声讨之批判之……

新中国成立以后,美国人撤走了,小洋楼第一次换了新主人,都是协和医院的著名专家、教授。由于很大比例都是吃过洋面包的“海归”,所以有些“残渣余孽”的规矩还是被延续下来了,其中有一条即“不可以踩草地”。

彼时的大院里,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大医生多多矣!比如住41号楼的黄家驷教授,是著名的胸外科专家,是英国皇家医学会唯一的中国会员,是由周恩来总理调任的中国医学科学院第一任院长。这么大的官儿,这么逼人的范儿,可老头和蔼可亲,整天笑眯眯的,有时还童心大发,兴致勃勃地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大院里还有另一位大腕,年年国庆盛典都是登上天安门城楼的贵宾,那就是住在36号楼的张均教授。这老爷子是解剖学家,身材瘦长,不苟言笑,不怎么出现在大院里,出现了也不与别人搭腔,兀自走他自己的路。上世纪40年代,他曾以中国人脑沟回模式的科学事实,回击了帝国主义分子污蔑中国人种“低劣”的谬论。

除了这两位超一流大神,住在33号楼的王世真院士和他的母亲王奶奶也是引人注目的“人物”。王院士中等个儿,白白净净,戴一副细丝眼镜,文文弱弱,却是著名生命科学专家、中国核医学事业的创始人和掌舵人。他的两位本家兄弟也都如雷贯耳,一位是著名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文化圈内没有不知道的;一位是公路工程专家王世锐先生,曾主持参加中国及境外多条公路和一些永久式桥梁的测设施工,并开辟了中国对外公路工程承包事业。说起哥仨的出身,太“吓人”了:王家是福州近代非常显赫的大家族,王奶奶林剑言老人是林则徐的曾孙女,书法、诗词、酒量俱佳,说话直率爽利,有“女侠”剑气。老夫人还好客,她的一大堆朋友说出来也“吓人”,比如梅兰芳大师、齐白石老人、何香凝女士等等,他们以前曾多次到33号楼造访,令我们大院“蓬荜生辉”……

此外,我们大院里的重量级“国手”还有住在42号楼的胡正祥大夫,他是中国第一代著名病理学家、大牌医学教授,当年孙中山肝癌的病理切片就是他做的。“文革”中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批斗迫害,还被莫须有地污蔑说美国在朝鲜使用的细菌武器是他制造的!1966年酷夏的一天,在遭受“造反派”登门抄家并毒打后,胡大夫用刀片割开腹股沟动脉自杀身亡。他的夫人胡伯母是美国出生的华侨,仁爱慈祥,善待他人,“文革”前经常打开家门,让大院的孩子们到家里看电视。那时电视是极金贵之物,即使在我们这么高级的大院里也只有一两台。孩子们一坐就是一屋子,叽叽喳喳,直到把电视机里的节目全看没影儿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胡大夫和胡伯母不嫌烦,有时还和他们一起看,并给他们讲解。后来,胡伯母伤心欲绝,也很快患上恶疾,追寻夫君而去,唉唉,惨哪!

住在32号楼的吴蔚然大夫和住在43号楼的**成大夫是一家子:吴蔚然大夫相貌堂堂,永远的君子风度,早年他住在我们大院时,我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他那时大概是四五十岁,正是干事业的最好年华。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修养清雅高洁,据说吴大夫对年轻医生从来都以“某某大夫”相称,对患者和颜悦色,后来他成为中南海的医疗组组长,我能想像他在周恩来总理身边工作时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成大夫也是协和名医,泌尿外科专家,他留给我们大院最美谈的一件事,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享受到的“夕阳恋”。其实也算不上“夕阳恋”,而本来就是他的初恋。当年那位女子与他痴恋,但不知是遭到家庭的禁止还是战乱阻隔,致使这一对情男痴女劳燕分飞,后来又被海峡无情分割,天各一方,各自成家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惯性滑行。孰料老天爷并没有瞎眼,到了晚年,**成大夫去台湾讲学,痴女见到媒体报道前去叙旧,俩人此时皆已单身,旧情轰然复炽,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可诗可歌的是,这一牵手就再也不愿放开,痴女跟着情郎来到北京,住进我们大院43号楼,俩人如胶似漆,连看电视的时候都手牵着手。几年后,**成大夫“走”了,她伤心欲绝,又返身台湾自己家中,但每年还都会回到43号楼来看看亡夫的家……回头还说**成大夫家世,他是吴家大哥吴瑞萍的公子。天津吴家不得了,掌门人吴敬仪老先生为实业家,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遂令四个儿子都学了医。而吴门四子也都分外争气,虽生活在富豪的家境中,却懂得发奋苦读,结果个个学有所成,个个成为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美名的大医学家:老大吴瑞萍是著名儿科传染病学专家,1938年即在国际上首先提出了百日咳疫苗加强剂的作用,受到国际医学界的重视。最为著名的是老二,被协和人赞为“国之大医”的吴阶平大夫,他是著名的医学科学家、医学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就是后来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那位眼睛格外明亮,言谈举止渗透着高级修养的老人。老三即吴蔚然大夫,著名外科学家,对老年人的外科手术尤为擅长,全国劳模,中共中央委员。老四吴安然从事病毒学研究,是知名的免疫学家。连吴家的两个女婿陈舜名、蔡如升也都是著名医生,以至于当时有人评论道:若吴家开一家医院,都不用到外面请医生!

住在35号楼的何观清大夫和司徒美媛女士是我们大院最为亮丽的风景,为协和大院留下了永远的传奇。何观清教授高大英朗,玉树临风,用今天的一个网络词来形容绝对贴切,即典型的“高富帅”。何况人家毕业于美国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是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学专家,被尊为“中国流行病学先驱和奠基人之一”。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为粉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立下了功劳。他的夫人司徒美媛女士出身名门,乃北平燕京大学校花、女子排球队队长,说一口流利英语,气质高雅,其“姐妹兄弟皆列土”,多为美、蒋高层人士。当年这一对“高富帅”与“白富美”结为伉俪时,你道证婚人是谁?司徒雷登!对,就是毛泽东著文的那位美国大使。新中国成立时,夫妻二人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深恶痛绝,认为只有gcd能够领导中国,毅然决然与赴美、赴台的亲友们诀别,留在协和医院为新中国服务。孰料风云突变,何观清教授因为对苏联专家的错误医学观点提出异议,被打成“右派”,从此一切全走了形。其大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某名牌大学,政审不通过而被拨到了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即分配到北京郊区偏远农村教书,后来在当地娶了一位农家姑娘成了家。其二儿子被送往农村插队,丧失受教育机会,回城后成为一名靠出卖力气吃饭的送奶工。幸好何观清教授未被发配边疆劳改,而是留在协和医院“监督改造”,“文革”中,他又被老账新翻,揪到医科院“**队”中劳改。又幸好何大夫是一位特别淡泊人间冷暖,且心胸极为开阔的厉害角色,白天接受批判和劳改,晚上回到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卑不亢,不喜不悲。到了周日,常见他骑着他家那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呼呼呼”地驶出大院门,风驰电掣就不见了,夏天往往是去游泳,还高台跳水,冬天去滑冰,像年轻人那样迎风速滑,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活力。老人家宠辱不惊的淡然、坦然、漠然、傲然、帅然,真让我们大院乃至这一带体育场馆、学校、机关、商店乃至胡同里的居民高山仰止,带着倾慕和有点自惭形秽的眼神,瞧着他梳着整齐的背头,穿着西式背带裤和质量上乘的西式衬衫,戴着绅士的金丝眼镜,骑着摩托车一骑绝尘而去,没人在乎他是什么“黑   分子”,倒觉得他像从神话里下凡的二郎神……

大院各界对人品评价极好的,是住在32号楼的吴征鉴院士。他是生物医学专家,毕生致力于人体寄生虫病的防治研究,为中国基本消灭黑热病作出了重大贡献。担任医科院副院长后,他放下自己的科研,潜心医学科研组织管理和人才培养。他最大的特点是心里有别人,懂得尊重人,能团结各种性格的人一起工作,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愿意与他交往,这要是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男神”。

哎哎,我们大院的“人物”太多了,碰面即名医,往来无白丁,单是中国医学事业某些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就特别荣耀的有很多位:28号楼的梁植权院士是中国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学科的奠基人,为中国的基础医学教育和科研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31号楼的张乃峥大夫被称为“中国风湿病之父”,是中国风湿病学的奠基人。34号楼的张安教授是血液内科专家,中国血液病学的开拓者之一。38号楼的李铭新教授是实验生物学家、生理学家及肿瘤病因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奠基人之一。39号楼的池之盛教授是内分泌专家,中国糖尿病学界泰斗。40号楼的杨简院士是病理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主要创始人之一。7号楼的薛社普院士今年已届九十八岁高龄,是著名的细胞生物学家、实验胚胎学家和生殖生物学家,中国细胞分化调控研究的开拓者之一。43号楼的宋儒耀教授是中国整形外科医院第一任院长,他出身贫寒而聪敏好学,得到富家小姐、他的夫人王巧璋女士的终身佐助,终于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整形与颌面外科教授,并成为中国整形外科的主要创始人。王巧璋教授本身也是协和名医,曾任协和医院口腔科主任,毕生致力于龋齿的预防与病因研究工作,因其卓越贡献而被国际牙医学院授予院士称号。

还有一位大腕中的大腕、泰斗中的泰斗“大人物”不能不说,尽管他早就被迫搬离了我们大院,那就是原先住在41号楼的李宗恩院长。李宗恩是热带病学医学家、医学教育家,毕生从事医学教育和科研工作,在黑热病流行病学研究中尤有建树,获选为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1946年受命恢复协和医院,翌年起担任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留任原职。1957年被打成“右派”,罪名是“一贯不服从党的领导,向党争三权(即人事调动权、财务支配权和行政管理权)”。后被“下放”到昆明医学院,于1962年病逝,享年才六十八岁!

好了,刚才说的全是男性,下面要说说我们大院中的杰出女性了。她们庶几是全中国最高端的知识女性,应算是中国女性中最光芒四射的“女神”。林巧稚大夫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之一,一生中共接生了五万多个婴儿,自己却孑然一身,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居住的28号楼在大院门口东侧,从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到小楼周边,春夏秋三时鲜花不断,最美丽的是伸出一尺多长白色花颈的玉簪花,那白瓷似的大花纤尘不染,似乎就是为衬托林大夫的冰清玉洁而绽放的。我小时候印象,身材娇小、细瘦婀娜的林大夫,绾着发髻,着一身合体的锦缎旗袍,领口处别一枚碎钻镶嵌的精致领花,站在花丛边上看花,无宋庆龄的丰腴却有着和她一样的高雅韵致。“文革”爆起时候,“红卫兵”冲进小楼,欲揪斗林大夫,查抄私产,是周恩来总理及时派人前来保护了林大夫。但她家一层的大客厅还是被“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占领了,他们把那里作为活动据点,夜以继日地在里边折腾,写大字报啊,跳“忠字舞”啊,研究“阶级斗争新动向”啊,发布各种革命指令啊……整日整夜地开着大灯,人来人往,杂音鼎沸,不知林大夫是怎样熬过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的?

与林家小楼毗邻而立的29号楼,是劳远琇大夫和她老妈妈以及一双儿女的家。这位说话一向和蔼可亲的劳大夫,是新中国成立后协和眼科的第一位全职医师,又于1954年创建了协和眼科神经视野学专业组,曾挽救了千千万万患者,帮他们保住了无比珍贵的眼睛。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大夫“善有善报”,晚年过得平静安好,最后九十四岁高龄驾鹤时也没受什么罪,是为“有福之人”。她晚年有一大乐事,就是照看院子里的一大群流浪猫,每天定时喂食,表扬和数落它们的种种表现,猫咪们也耐心听着教导,其乐陶陶也。

我们大院除了十六座美式小洋楼之外,还有一座风格迥然不同的英式灰楼,大院的第三位女精英胡懋华大夫,生前就一直居住在该楼的4号内,基本没被打扰,也算是她修来的福分。这座灰楼也是斜坡尖顶,也有积木玩具似的烟囱,但整个建筑外形更似英国的某些乡村教堂,呈长方形箱体式,从空中看宛若一只神话传说中的“百宝箱”。胡大夫是中国第一代著名放射学专家,中国临床放射学奠基人之一,听到过关于她的一则“神话”:某次会诊,一屋子协和名医,只有她一位女大夫。所有人皆认为那是一例恶性肿瘤,只有胡大夫否定恶性判断,事后证明了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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