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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小蕙    更新时间:2017-05-19 16:32:47

我记得特别清楚,“文革”刨花拔草之时,因为腾出的大片空地太多了,不可能都竖起领袖像和语录牌,“革命群众”就栽种了几株“象征革命精神”的半人高的小塔松苗。如今,它们也算是老树了,耸然高过小洋楼,一只只臂膀也越来越长,甚至都伸到旁边那株大银杏树的怀里了。

那株大银杏树是一株古树,早在我们协和大院建园时就栽种了,庶几可称百岁老寿星。关于银杏树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其中之一即千年永恒的爱情主题,说凡已结果的银杏树必然成双,夫妻树常年厮守,不离不弃。这忠贞不渝的故事在我们大院里又一次得到验证,这株大银杏是伟丈夫,它美丽的妻子在十米开外的大院门口处,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粗树干在离地面一米处分开两枝,激情地伸向苍穹,就像两只大凤凰在空中对舞,树冠宽阔得像南方大榕树的“一树成林”,下面能荫蔽好几百人,年年可结硕果好几百斤,那鹅黄色的小圆果就像密集的葡萄粒一样层层叠叠,能把粗壮的大树枝压到你眼前,惹得门房啊,保姆啊,外来户啊,天天拿着棍子朝“她”抽抽打打杀杀,而“她”身上分明挂着“古树11010100915”的牌子!

世事难料,诡异得让你难以置信:某年某日,我下班回到家,无比震惊地看到,那位“伟丈夫”的一侧身躯竟不见了,所有的臂膀全被齐着树身锯掉!原因竟然是要给旁边那伸到怀中的塔松让出生存空间——呜呼,愚蠢的人们哪,竟然没文化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谁该礼让谁呀?!

没文化的人干出没文化的蠢事,还不准有文化的人置喙——如同小洋楼们第二次“易主”一样!在1966年那些让人心惊胆寒的日子里,携着“造反有理”的罡风,教授们不由分说就被勒令腾出一间间屋子,紧接着就在瑟瑟不安中,等来了一批清洁工、洗衣工、厨工、木匠、泥瓦匠、门房、采买、后勤等等“造反派”拉家带口地入住。除了多子多女的大家庭,他们还带来了鸡、鸭、鹅、鸽、兔……可想而知,原来油亮温润的打蜡地板、几十年保留下来的窗户卷帘、精致典雅的百叶窗、维多利亚风格的花枝大吊灯、盛放红酒和高脚玻璃杯的储存柜……能被住成什么高级模样?没过几天,有几座小洋楼的敞开式大阳台,就被红砖头和沙子、水泥“专政”了,与胡同里那些四合院变成大杂院的历史进程同步,一间又一间小房盖了起来,一座欧式风格的花园大院,开始快速地向着大杂院的方向,挺进!挺进!

往事不堪回首,重要的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然而可叹的是,历史连今天都告诉不了——文化不对等的情况下,怎么对话?怎么告诉?无法对话!无法告诉!

政府及有关部门做了不少努力,企图保留住我们大院这位见证历史的“老人”(民间有传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大院的维修费用仍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十年浩劫结束后,大院重新植上了月季、玫瑰、玉兰等花木,种上了高羊茅、早熟禾等改良草,为小洋楼换上了波浪形的大块预制板屋顶,还为我们大院挂上了“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不过有关部门也犯了一个分外愚蠢的大错,在某年全市性的粉刷一新运动中,将我们大院临街的38号、39号、40号三座洋楼的外墙,不由分说地刷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此举不仅破坏了历史文物,更是粗鄙化的低层文化对高端人类文明的愚蠢戕害!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大院加速进入了无底线的下坠,下坠……

大院的老一辈教授已全部离开了历史舞台。“医二代”整体呈现下滑趋势,只出了一位杰出人物,即吴征鉴教授的二公子吴立文大夫,现在已是协和医院著名神经内科专家。有一年单位里一位同事战战兢兢来问我:“听说吴立文大夫住在你们大院?我家亲戚的一个片子,只有他看了才能一锤定音!”吴立文大夫还坚守在32号楼的旧室居住,全面继承了其父的优秀品德,文质彬彬、低调内敛。尤其让我敬佩的是,每天晚上都坚持陪太太散步,夫妻俩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成为我们大院硕果仅存的一道“教授风景”。

那么,小洋楼内,如今的住户都是谁了呢?

这就得先暂时离开我们大院,歌颂一下当今盛世,贫穷中国已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遥看国中,城乡到处高楼林立。在这个强盛的大背景之下,协和大院的小洋楼就日益显出了它们的落魄相:一百多年前的上水管、下水道,都显得铁丝似的纤细,没有燃气管道,做饭得仰仗一罐一罐地往楼上搬液化气罐。过去是一家住一座楼,现在恨不得有一个房间就住一家人,厨房、卫生间就严重狭小了。面积一狭窄,人一多,干净整洁就必然要走向反面,矛盾也必然会增多……于是,居住在其中就早已不再是舒适而是憋屈,不再是高级而是等而下之,不再是小洋楼的感觉而是大杂院的待遇,不再是“高富帅”而是城市贫民!老住户们只好选择逃离,然后把腾出的屋子出租,只有真正的“无产阶级”还在那里坚守。

加上我们大院还有三排平房(以前是为半夜接送急诊医生的司机们住的),还有地下室,都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来北京讨生活的打工者,于是,卖煎饼红薯的、卖蔬菜水果的、修理皮鞋拉锁的外地小商贩,也纷纷住进了我们协和大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不是中西文化、雅俗文化、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精致文化与粗鄙文化、北京文化与外来文化、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最生动的对接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火焰之下是泥沙,从此,我们大院就开始“和平演变”,慢慢进入了“破草立菜”的新纪元。

至此,故事还没有完,就在“蔬菜十字军”一往无前地节节推进之际,它们的一些主人同时又在开辟第二战场——他们竟然当上了二房东,把租来的平房和地下室塞进了尽可能多的上下铺,然后雇人到马路对面的协和医院去招揽病人和家属来入住。于是,著名的协和大院,有着一百多年西洋文化传统的大院,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第五代住户。只是,他们已完全不知道这个大院的辉煌历史了,也就完全不在乎它所具有的文化底蕴和文明传承了。无比“悲催”的是,“著名”只是成为了二房东们提高租金的堂皇理由……

哦,我看到,我的大院疲惫极了,瞪着无神的散乱的双眸,空空洞洞地蜷缩在那里,却道“天凉好个秋”!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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