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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小蕙    更新时间:2017-05-19 16:32:15

不知是世风不古,还是世风太古,中国人现在兴起了种菜的热潮。有中国媒体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事说:都种到美国的耶鲁、哈佛等著名校园里去啦,从未见过如此“东洋镜”的老美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点头颔首地支持哪。同时,这股风也刮到了欧洲、澳洲、非洲、拉美,特别是英伦三岛。大家知道英国的House民居都是有前后花园的,过去只住过玫瑰、蔷薇、百合、薰衣草什么的花卉家族,现在改成茄子、韭菜、香菜、辣椒、黄瓜、西红柿、老倭瓜等全蔬菜科住户,惹得白肤、棕肤、黑肤等各色英国人民脑洞大开,连呼“稀奇”!

这股“破草立菜”的罡风,也刮到了我们大院。望着它们一派绿叶蓬勃的景象,让我时时想起当年“破旧立新”的“席卷”。

我们大院是北京三十个著名景点之一,“你若不知道这三十个景点,就不能算北京人”,这是有人在微信上说的。上世纪80年代我初学写作时,曾在获得文坛好评的散文习作《我的大院  我昔日的梦》中,这样描述过我们大院: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环境的人都知道,东单距天安门仅一箭之遥,过去有牌楼一座,是进入皇城的标志,因此得名东单牌楼。解放前,东单牌楼一带居住的多为有钱、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俨然些。若从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黄瓦红墙的宫殿外围,便是横平竖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筑,青砖灰瓦,大屋顶的房檐下盘着一座爬满青青叶的葡萄架。高级一点儿的,还有一扇红漆绿楣的大木门。门里是迎面一座石影壁,门外蹲着两只把门的小石狮。这小石狮子似狮而又非狮,头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进石中,造型之洗练,令人想起远古的墓刻。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却是一个迥然的例外。

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据了两条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间,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门广场那般大。院内没有大雄宝殿一类的大屋顶庙宇,也没有飞梁画栋的中国式楼阁亭台,更看不见假山、影壁、小桥流水的东方风光。而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世界——绿草如茵,中间高耸着巨型花坛。树影婆娑之间,是一条翠柏簇拥着的石板路,通往若隐若现的一座座二三层小楼。小楼全部为哥特式建筑,平台尖顶,米黄色大落地门窗,楼内诸陈设如壁炉、吊灯、百叶窗等全部来自欧美,墙外爬满茂盛的爬墙虎……

2003年我初次踏访美利坚。一日,到达最北方城市波士顿,刚下汽车一抬头,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我到家了呢!一切怎么都这么熟悉啊?一栋栋House别墅式小楼绵延开去,赭红色的墙砖,复杂多变的斜坡大屋顶,小巧的白木条花块玻璃窗,玩具兵似的高矮错落的烟囱,开放式的大阳台,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波士顿的这些楼房,跟我们大院里的十六栋小洋楼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从我们大院搬来的——哦不,当然是我们院的小洋楼是从这里搬去的。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些房子的大体年代,它们肯定是诞生在人类生活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

当时,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利坚的羽翼已经丰满,正阔步走向世界老大的宝座,所以此一时期所有的美式建筑,都留下了信心满满的印迹。我们大院的这批小洋楼,后来被建筑学家们定名为“美国乡间别墅”,属早期北美别墅模式,其建筑理念依据欧洲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四个时期、一千多年形成的建筑风格,混搭出的以“立体式+伊丽莎白式”为主的造型,又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复兴式建筑”的缩小和简化版。我的感觉,它们虽然脱胎于英国古老的民居,但又比那些已经屹立了几百年的House有所革新,变得更加现代、更加讲究、更加享受了一些。一层有客厅、书房,外加厨房、小储物间和卫生间。二层三间卧室加一卫生间,再加一间瓷砖地、不带暖气的花房。三层是阁楼,有两间斜坡顶的房间,过去是给仆人值班时候用的,还有地下室,是给厨师及仆人居住的。美国人还增加了铺着瓷砖、带顶和不带顶的开放式大阳台,可以惬意地把感官享受直接连动到绿树、香花、阳光、雨露和动物、飞禽。另外就是用料上讲究了不少,比如一寸多宽的细格地板是上等菲律宾木的,打上蜡,再用沾着煤油的拖布反复擦拭,就会像上等老黄玉一样油光润亮,闪出贵族范儿的厚重幽光。墙砖是泰国大米灌浆的,据说结实得赛过城墙,完全可以扛得住九级地震,内墙壁上涂的是蜂蜜一样细腻的清漆,显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

跟上海和天津不同,北京没有列强的租界,到底显示出作为昔日的“帝都”,顽强维持着打肿脸充胖子的面子尊严。而能在这森严的防护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区建起这么一座西洋风的大院,要托福于协和医学院的建立。马路对面,仅一街之隔,强大的洛克菲勒家族“盘”下了更宽阔、更金贵的一大块风水宝地——豫王府,建起了绿琉璃瓦大屋顶、汉白玉雕栏玉砌的一大片中西合璧建筑群,即名满中外的北平协和医学院。古老顽固而又尝试着突破樊篱的北京,曾有多少精彩故事跟这家美国人硬楔进来的现代医学院有关,比如著名革命党人梁启超,就是在协和医学院做的切肾手术,负责主刀的刘瑞恒医生错把他健康的右肾当作病灶切了下去,致使梁公病情加重,三年后驾鹤西去。而梁启超为了力挺西医,宁愿玉碎也不追究,甚至还写文章为协和洗刷,真乃可歌可泣的中华志士也!

话说北平协和医学院虽然是一员勇毅冲锋到中华帝国内部的骁将,但它想在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长久地生存下来,还不得不在它全盘西式的医院上,加盖了绿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顶,而我们大院作为它给自己聘用的美国医生提供的“宿舍”,则就没有了这种顾虑,所以整座院落完全是一片西方乐土,就像把欧洲的某个公园搬到了北平。四时鲜花不断不消说,最显欧洲范儿的更属绿草地,甬道旁,大树下,花丛边,脚起脚落之间,全铺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它们最初来自欧洲,已没有了铁蹄的霸气,百年来一直静静地伸展着,不喧哗,不张扬,不高调,不炫耀,不争得头破血流,不打个你死我活,不贪权钱利,不占虚名荣誉功勋,不惮权贵豪门,不惧人生压力,只是内心纯正地做好自己……

罪孽的是,我们大院的花草遭受过三次灭顶之灾。第一次即“文革”十年浩劫,纯属莫名其妙,花花草草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资产阶级,被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等等,腾出来的地方竖起了领袖像、语录牌。

第二次浩劫是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大院草地上建满贫民窟一样的地震棚,因为是自然力不可违,不细述。

第三次浩劫来得全无思想准备,本以为“文革”毁损已至最深的谷底,可谁知,底线之下无底线,行拂乱其所为,而且破坏性更致命——上回是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虽然手段个个残虐,但尚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剃掉了青丝还有根,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根还在,心不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所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但这回可彻底完了,强悍的韭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老倭瓜……彻底切断了孱弱的果岭草、黑麦草等欧洲引进草的命脉,使它们一万年也别想再复辟了——你知道圆明园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瘦骨嶙峋空架子的?主要的罪恶之手当然是英法帝国主义联军的烧杀抢掠,今天我们怎么清算这些人间禽兽的罪行都不为过,但还有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那些蓝眼珠、大鼻子的魔鬼刚刚撤离,尚未走远之际,就有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蜂拥而至,忙不迭地“拣漏儿”,没完没了地往自己家里搬!于是没过多久,偌大一座“万园之园”就被拆得只剩下了这一小块骨头架子,如果不是后来有关方面的干预和保护,就连这副残存的骨头架子也早被拆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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