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跟冯简勋根本不算恋爱,但我却有失恋的痛苦。这种白马王子似的人,原来真靠近了,只会照出我的卑微。
但我停不了手。在作废了“淘小淇”的ID后,我又做了一个新号“淇语”,内容还是用李晴微闺蜜的微博、Kiki的图片。
不为什么,如果用我自己的图片和微博,没有人会给我同情和关心。全世界的人都在失恋,为什么要来关心你?
“去学校的路上,迎面走来一对情侣,笑起来很好看。我往前走,不回头看他们,还是哭了。”
“最后还是说再见。”
这样的微博发了一个多月。马赛生活细节的图片在继续发,Kiki的脸似乎永远都在笑,但输入文字的我,却不能再无动于衷地剪切和粘贴。心里有一块地方,被蹭了几蹭,脏了。
伤心的周淇继续在马赛的留学生活。阳光、建筑、沙滩、书本、漂亮的脸。崔翌后来说,他是在周淇的伤心里看到了自己的伤心,才关注起来的。那时他也刚失恋。
难过的时候,感觉把自己埋在人堆里,痛苦就会减轻。我天天去图书馆自习。看不进去书时,去幽暗的文史二阅览室书柜间走一走,就像来到了《龙猫》的秘密乐园。
有个男生经常坐我斜对面。一次我来晚了,常坐的位子上被人用书占了座。我看一眼,《量子力学》。他抬头说:“坐吧,我占的”。我看看他:“谢谢啊!”有些意外,我把《量子力学》拿起来,放在桌子的右上角。他埋头继续做题。两人没再说话。
一下午,他都在纸上写啊写。《量子力学》停在我们中间,不动。间或我抬头,就看看他。平实的长相,普通的着装,高瘦。心里有疑问,但不知怎么开口,我埋头做题。很快也陷入数字的汪洋中。
直到傍晚五点。砰,砰,砰砰,头顶的日光灯一排排亮起来。斜对面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空了,我收拾书包,捡起那本《量子力学》,起身准备去食堂。走到门口,他垂手站着,在等我。我递过《量子力学》,两人并肩走。
后来李晴微苏慧薛小雪问我,“蒋立立!你跟你们家周希城是怎么好上的啊?”我说了这经过,她们都不相信。
我觉得,有过恋爱经历的人,很容易从异性的反应中判断对方的意愿。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也没有多难。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我太需要一个人来拉我走出那片沼泽了。
于是,现实中,我成了一个有男朋友的普通理科女生。
十月后,周希城开始进入我的生活。我们一起泡图书馆,在食堂吃饭,在草地上聊天。他带我去男生宿舍打牌,打游戏。周末我们去外滩。有真实的陪伴,我的孤独感被挤掉很多,冯简勋留下的伤心和罪恶感,也冲淡了。
周希城的爷爷奶奶是1949年后到宁夏的干部,父母是公务员,他是独子。简单的家庭背景,让他对其他人的背景也不太**,包括我。一次谈到父母,在我说了家在浙东农村后,他就没再追问。
他没问,但答案却在我心里开始编织。跟班里同学,或者宿舍女生,交待到我的家在浙东农村,就足够了。我也一度以为,在大学之后认识的人,可以只接受我从这里开始呈现的身份。隐藏,掩盖,是因为我的过去,我的家庭,构成了今日的我觉得耻辱的部分。他们的存在提醒着我,今日的我不过是一个谎言编成的冒牌货,而已。
妈嫁给爸的方式,在我看来,就是一场买卖。
妈是四川人,在嫁到浙江来之前,她从没出过四川,也没出过绵阳。她十几岁就开始在城里当保姆,后来去餐馆当小工。敢去城里挣钱,不是因为自己本事,而是因为妈的表姐,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亲戚,嫁给了绵阳市里的人。表姐让她去城里帮忙看孩子。最开始妈很兴奋,后来知道表姐不过是想省下保姆费。妈在表姐家里把孩子带到三岁,终于长了点心眼,提出要去打工。表姐也同意,让表姐夫安排妈去一家餐馆打杂。妈是文盲,只能在后厨当杂工。餐馆厨房里湿漉漉,妈一年四季都穿着雨靴。走到街上,雨靴上面是早已没有人穿的卡其色布裤子,还有表姐淘汰的红色西装外套。一看就是农村人。妈想挣点钱就回村子里去,嫁人、生孩子。妈不知道什么身份焦虑,什么城乡差异,什么女权平等。她二十岁,等着嫁人。
一天,村里一个表叔拿了张照片给外公看。说是浙江的有钱人,想找个老婆。爸当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他也是个农民,只不过浙江比四川富裕一些,给的聘礼多一些而已。那张照片到了妈手里时,她已经被告知要跟这个人结婚了。回到村里,男人跟几个亲戚坐在堂屋里抽烟。外公的水烟筒抽得“咕嘟咕嘟”响。外公留下了聘礼,送走了妈妈。去浙江要从绵阳市里出发,妈平生第一次烫了头发、买了时髦衣服,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一路上她不敢看那个来接走她的丑男人,坐汽车坐火车又坐汽车,翻山越岭。那是1990年。
爸是个粗鄙的人。这点只用从我和哥哥的出生日期上就能证明。哥的生日是1990年12月10日,我的是1991年10月22日。妈在还坐月子时,爸就又操了她,还弄出了我。
相貌丑陋的男人,或许是天生的性虐者。有一天,当知道晚上妈那些凄厉又压抑的叫声是为了什么时,我突然想起,小学时依在妈怀里撒娇,摸到一只乳房是干瘪的。什么是真正的仇恨?当仇恨的对象是你的父亲,他往死里揍你妈,却万般地疼爱你时,你又能做什么?
到初中,哥哥成了镇上著名的混混,每天带着一帮小喽啰在学校里耀武扬威。没人敢欺负我,更没有男生敢靠近我。哥哥似乎要用变坏向爸挑战,让爸再也不能干涉他的生活。
我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后,哥开始跟着一个富二代做物流,经常开着小车跑义乌谈生意。他时不时来学校给我送钱送东西,腰身一天天圆起来。我们不谈爸、妈这些,哥也不回村子。就像我想跟蒋立立一刀两断,哥也想跟那个叫蒋明明的自己一刀两断。
我只是放不下妈。村里、邻村经常有女人喝农药自杀,每一次听说我都会害怕。
这些过去,常常“嗖”一声蹿上我的身体,撕不下来。
比如现在,对着周希城,我不能告诉他我无法接受亲密关系。甚至只要想到男人勃起的身体我就会恶心。我也不能告诉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爸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
周淇不用担心这些。
“终于去了莎士比亚书店,二楼转角的沙发里,一只猫在酣睡。”
“老佛爷里都是东北口音和四川口音,感觉一下回国了。”
“隔壁女孩今天敲门进来聊天,波兰妹子蓝眼睛真美。我们聊了社会主义国家的肿瘤式存在。”
“中国学生联谊会要组织活动庆祝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这辈人会真的喜欢莫言的小说吗?”
“秋天来了。”
截至2012年10月15日,“淇语”有一千零二十一个粉丝。有Kiki美照的微博转发较多,不断有人私信要求加QQ。心情好时我基本都加,什么时候加的崔翌,后来也想不起了。
真正想认识周淇、想聊天的人,其实不多。绝大多数粉丝都是围观一下美女,看看漂亮图片。
崔翌一开口我就印象很深,他问,你也喜欢王朔啊?淇语的微博页面上没有一条提到过王朔,但我的博客里,曾贴过一篇别人写王朔的文章。从这点看来,他已经关注我很久了。喜欢王朔的多半都是70后,我贴这篇文章,只是因为觉得很逗,其中好多关于北京的笑点。那段时间我正在网上追看《北京青年》。当然,王朔是谁还是知道的。
怕他深聊,我说:谈不上喜欢,我们这个年纪的,其实都没怎么看过他的小说,只是偶尔看到一些他的语录,觉得很逗。
他说他是1979年的,安徽人,在上海工作,做财务。
我说我是1990年的,上海人,在马赛读书,读哲学。
下线前,他说,常聊啊。我说好。
女生宿舍的卧谈会,就是现实版的BBS。八卦在床铺间飞来飞去,话题似乎百无禁忌。但其实有些东西是不谈的,比如性。看着李晴微或苏慧晃着腰肢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我偶尔会想,她们跟男朋友做过了吗?
要知道答案,只有两种办法。一,偷看她们的日记。二,多年后在校友聚会上听到爆料。
两种都不可能,对我来说。但我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因为,周希城昨晚送我回宿舍时,突然吻了我。
他靠近,再靠近,直到没有距离。另一个世界的气息覆盖了我。皮肤被香皂洗干净后的味道,一点牛奶味,厚外套里棉花的味道,压过了十二月冰冷的空气被呼吸带入我的身体里。
跟高中男友A片看多了的急躁不同,周希城的吻可以说是古典。我们就像两只倦鸟栖在枝头,轻轻啄取对方的温暖,抚平对方的羽毛。
站在女生宿舍的铁门背后,已经跑远的周希城回头对我挥舞手臂。黑暗中手臂挥舞出白色的弧线。
你第一次跟女生做是什么时候?我问崔翌。十六岁,跟高中时的女朋友,他答。
“什么感觉?”“很激动,但很快就射了。其实什么时候射的我都不知道,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
“女生什么反应?”“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背后抱住我。我们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男生会痛吗?”“不会。”
“你女朋友说她痛吗?”“痛,但是她没有出太多血,还好。”
“你后来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发生过关系的那种。”“能算是女朋友,只有三个。”
盯着他的答案我暂停了几秒,继续敲。
“男人为什么对女人的身体那么沉迷?”“什么意思?”“感觉就跟赌钱、喝酒或者其他刺激的事一样,是可以让男人痴迷的事。”“很多女人也痴迷性。”“不会像男人那样崇拜女性的器官吧?胸控、腿控。”“这个很难讲。”
我把崔翌当作人肉百科,解答着我对未知的性和已知的性的若干疑问。
对着陌生人,我们总是更放松。在他面前,你的秘密不是秘密,因为甚至你都不是你。
高二一次班会课,我作为数学科代表上台主持。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再转过身鼓起勇气对同学们说话。那天我觉得自己发挥得特别好,大家的眼神里全是笑意,赞许地看着我。
下课铃响后,同桌突然在讲台边拉住我,手掩住我的耳朵轻声说:“你肩带掉出来了,胸罩的肩带!”
这天中午,我又梦见了这个场景。我的肩带从T恤的领口滑了出来,男生们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沉默了很久。
很多伟大的情侣都是无性的。我看草间弥生的传记《无限的网》,她说她跟乔瑟夫·科奈尔间激情的方式,是每次见了面,都疯狂脱掉对方的衣服,然后开始为对方画裸体素描。完了后两人一起去散步,在大自然里狂吻。
你会说,那是因为草间弥生恐惧男性生殖器,乔瑟夫·科奈尔是性无能。
也许吧,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男女之间,无性比有性关系更持久,爱比性更持久。
我跟崔翌说那时不时就会重现的梦。说我呆站在黑板前,像个傻子。
崔翌说,青春期没过完的人,都会**又容易受伤。青春期过完后,很多生理上的尴尬感就会消失,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脸红。
“没有脸红?什么意思?”我问。
“对很多成年人来说,性就是性。跟吃饭一样,是一种正常的需求。你吃饭会尴尬吗?”
“成年人有什么不好的吗?”
“当然,很多。比如,你吻人吻多了,就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据说kiss是有配额的。”
这说法让我很吃惊,大胆追问了一句:“你的配额用完了吗?”
“呵呵。”
“你为什么还没结婚?”在我看来,1979年出生的人,是大叔级了。
“外地人要结婚,比本地人难得多。你以后工作了就知道,很多事烦。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有感情就可以,但没有感情,也不行。”
“一个人挺好的,自由。”
“也是吧。但年纪大了,就会想安定,想有个家。我觉得是生理性的。”
恋爱,心理和生理混杂着分不清。
周希城的吻,就像夏天游泳池底水波纹晃荡的影子。甜蜜的水波纹,被水滤过了变蓝的阳光。我喜欢他纯洁的吻。
越是密集地吻,我就越**身体的进一步接触。在拒绝了高中男友进一步的身体接触后,他仍旧数次把手伸进我的T恤底下。周希城没有这样,他耐心地等待着我。
这种等待让我有点不安。虽然我们这辈人,在做爱之前,早就从书本和电影里学会了性。性未被实践,却早已谙熟于心。但仍是未知。
转眼已是冬天,夜漫长宁静。
这天夜里,薛小雪跟我说,她怀孕了。
精子来自一个来进修的中年男人。已婚,当然。跟老婆感情不好,当然。有一点钱,当然。我说薛小雪你神经病啊,这种骗色的老男人的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啊!
宿舍里,我跟薛小雪最亲近,虽然我的亲近,也就是常常一起去食堂吃饭之类。选择她作为三人中唯一的朋友,大概是因为,我那些长在泥巴里的乡愁,来自农村的她才能懂。
我们裹着大衣,跑到宿舍后面的空地上压低声音说话。
薛小雪哭。我说你哭个屁啊,为那个老男人哭,值得吗?
她肿着眼睛抬头,“昨天我们一起去医院,他让我打掉。我难受,但知道也只能这样。他刚刚突然发短信来说下周要回老家一趟,不能陪我去医院。立立,他肯定是在骗我!”
月光下,薛小雪披头散发,羽绒服里裹着的是一个被破坏了的肉体。她断断续续地哭,我只能安慰她,用根本无用的语言。再用根本无用的语言咒骂那个更加无用的男人。
“你之前的女朋友为你怀过孕吗?”我在QQ上问崔翌。
“有两个怀过。”
“没用套?”
“第一次就是我高中的女朋友。高考完了我们天天黏在一起,大一一开学,她就说怀孕了。我们不像你们,那时候性知识贫乏得可怕,以为只要体外就没事了,谁知道就中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套子破了。”
“你陪她们去医院了吗?”
“去了。第一次我也怕得要死。学生什么都怕。第二次条件好些了,带女朋友去比较好的医院。”
“难受吗?”
“你说我?当然。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也对不起她们。那之后我也发誓不让我的女人再受这种痛苦,也从不让她们吃避孕药,就用套,谨慎一点。”
“搞出孩子又不陪女人去医院的男人是不是畜生?”
“至少不算个男人。”
我想,崔翌对我说的那些话,多多少少,也是伪饰了的自己。雄孔雀在风中打开的屏扇。
我点开他的微博,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关注量一百多,粉丝一百多,微博数近两千条。他转发职场小窍门、养生小常识、民生新闻,跟同事、朋友互动。往下拉,他连着几条微博在跟人吵架。
原帖是有人拍到了餐馆里有一个妈在当众喂奶,地上扔着尿不湿、纸巾什么的。“硬盘姐姐,当众喂奶就算了,你把地上弄成这样是哪样?”
崔翌转发:“公众场合的基本礼仪和卫生每个人都要遵守,但你怎么证明这个人是外地人?一切恶心事都是外地人干的吗?
帖主回崔翌:“上海人做不出这种事的。”
崔翌回:“我倒是见过上海人做不少比这个更过分的事。”
帖主没回,围观群众倒是火了,全部跑到崔翌的微博上骂起来。“公共场合都要搞特殊待遇。一等公民外国人,二等公民外地硬盘,阿拉算三等额咯。”“这张脸一看就是母盘,你没有认出你的同类吗?”
崔翌转发后一条回复:“我不为我是外地人而羞耻。”
对方回:“那你的微博怎么要死皮赖脸地写‘来自上海’呢?”
崔翌没有再回答。
在上海生活的这两年多里,我慢慢知道,不是所有上海人都排外,但确实有把外地人称为“硬盘”,以户口本定高低的人存在。很大程度上,崔翌就是把头上的时间轴往前调了十年的我。不出意外,毕业后我也会努力留在上海,用勤奋工作来证明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可能。在这里,衡量一个外地人的价值标准很简单——你能不能有固定居所、稳定收入,你能不能活得像一个普通本地人那样?
要活得像一个普通本地人那样,必须比本地人优秀、勤奋,才有游戏通关的可能。崔翌的游戏打到哪一关了我不清楚,但从他跟人吵架的语句中,可以知道,他是自信自己能通关的。但通关过程中,往往情绪很坏。翻了他的几页微博后,看到不止一次吵架。
人用一种身份去攻击另一种身份时,往往残酷。轻易的践踏。
这些我们从来不聊。
我点回周淇的页面,看着那张无瑕的脸和大小姐的完美生活。女人想成为她,男人想得到他。
说实话,我能理解崔翌。同样作为一个“硬盘”的蒋立立,能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