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微博发出后,我,蒋立立,变成了周淇。
点开粉色的微博页面,二十三岁的周淇是我设定的完美存在。
输入ID淘小淇,确认密码,注册成功。
她得有一张俏脸。在我的电脑E盘里,有个叫“Kiki”的文件夹,里面是我关注了好几年的一个模特的照片。从没红过的小模特,靠给淘宝拍照为生。在美空网上也有几张零散的照片,但没引起过哪个富二代的兴趣。漂亮,瘦,有完美的锁骨,是我渴望的外表。
我选了一张做头像,侧影,梦幻日系。
再敲下几个关键词标签:法国、哲学、上海。
个人简介空着,博客地址填上我的博客。链接过去,你会看到我大学以来摘抄的各种谈论电影、文学、哲学、美食的小文章。
滑动鼠标滚轮,淘小淇的微博界面一片清洁的粉红色。我把鼠标定格在微博输入框,光标有节奏地闪烁,提醒我写点什么。
看看周淇的脸和身体,再看看博客里她的大脑,我开始打字。
“窗外艳阳高照,马赛的五月是难以形容的迷人。这时的上海,必定人山人海。”
回车,发送,2012年5月1日。
这不是我第一次演别人。
在豆瓣的上海同城小组里,我扮过一个海归的钢琴女老师。原帖在天涯,忘了是怎么看到的,一个在俄罗斯留学多年,学钢琴的姑娘,刚回到上海,很想念北国的生活。鸡毛蒜皮里,真实的生活质地让我难忘。在帖子浩如烟海的天涯论坛,这个姑娘的帖子零回复,点击量也只有二十几。
我不会弹琴,但希望自己会。她的钢琴她的莫斯科男友甚至她的后妈,都那么刺激我的想像。存下她的帖子很久后,有一天我上网无聊,就在豆瓣里扮作了她。
豆瓣是失意文青的聚集地。这么一个气质帖,人气一时很高。不少男文青、伪男文青在豆邮里跟我示好或直接约炮。在评论翻了十页后,我删了帖,销了号。
就像玩养成游戏一样,偶尔穿上别人的身份写写故事,会有代入的快感。我慢慢知道什么样的帖子会引起人关注。没有人会注意你是抄来的,剪贴、复制,想加什么元素就加什么元素。
写气质帖容易,要有一流的气质,却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事。
大一进校不久,班里组织中秋晚会。同宿舍的李晴微表演钢琴独奏。
在县城里读高中的三年,我慢慢认识鞋子品牌有达芙妮百丽思加图,衣服品牌有歌莉娅艾格欧时力。在店里看中了同款,淘宝后就能穿上身。班里的城里女生开始跟我搭话,我也可以用她们的方式回答。虽然这种模仿没什么营养,但女生从小最怕的就是落单。为了上厕所能有人手牵手,很多人不会坚持做自己。
我也学着放弃部分的自我,让自己更合群,更像个城里人。2010年,带着县城的摩登我到了上海。大学让一切都崭崭新。
我觉得自己还不错,但李晴微走上舞台时,我呆住了。她的白裙子、芭蕾鞋、缎子发带我从没见过。她脊背和小腿的弧线、嘴角上扬时的弧度,是我没见过的完美。连发梢都一尘不染。
当晚宿舍夜谈,其他两个女生叽叽喳喳问着李晴微从小学琴的事,我翻身,把脸靠着墙壁。隔着蚊帐,白墙很凉。
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会弹琴。
不开心的时候我上网,等人来聊天。扮一朵花,把花粉弹到空气中。花粉得有明确的标签,ID、照片、关键词,都是伸出去的触须,在黑色背景里抖一抖。
很多话我没法跟宿舍的其他三人说。无论是公主范儿的李晴微,还是一心要读博的苏慧,或者跟我一样从农村来的薛小雪。
大一进校军训,休息时我们四个坐在一起喝水,悄悄说着三排那个帅气的教官。薛小雪说,你们说他像不像玄彬?李晴微说,你看韩剧入脑啦,哪里比得了玄彬。苏慧说,听三排女生说,军训结束要找他签名,签在军服背上,我们到时也去嘛。我跟着她们笑。
那是正午,阳光打在教官的背脊上,反光发白让人睁不开眼。我坐在台阶上,双手抱住膝盖,扣紧这个小小的身体。我不想去找他签名。我怕强壮的男人,怕他们像爸打妈那样打女人。
高中时我交过一个男朋友,理科班的尖子,家住县委宿舍楼。爸妈不在时,他会叫我去他家玩。一个有点闷热的下午,我俩在沙发上依偎着看《狮子王》。他突然伸手到我胸前,擒住了那两只鸟,我怕得牙齿打颤。
这只是我不能告诉507室里其他三个人的一件事。
我也不能告诉她们,李晴微穿着白裙子弹钢琴让我在梦里流泪。流泪是因为李晴微只用做她自己,我却要学着做出理想的自己。
日本的能剧里,主角戴着面具,双足贴地,双手划圆。黑漆漆的舞台上,角色的快乐悲伤都在面具之下。
身体动,故事起。ID就是我的面具。
一段时间里,我都喜欢扮比自己更差的人。
遇上大学生,我说自己是高中辍学后到上海打工的餐馆服务员。他关心我每月能拿多少钱,每天工作多少个小时,劝我还是要读书。
遇上白领,我说我是唱片公司的前台。在天涯论坛上看来的八卦爆料帖,我剪切复制后转手给他。他说有趣,说你的生活比我有意思多了。
趴在地上装别人,往往能收获一堆陌生的关怀和同情甚至羡慕。陌生人的话从对话框的那头涌出来,给我的心贴上几许安慰。在食堂打饭时算计每一个菜的价格时,或者被老师点名答不出问题尴尬得要死的时候,心中的压力都会陡增。躲在一个ID后聊聊天,痛感和耻感都削弱了。没有人跟我说过,大学比高中更难熬。小帮派小团体、宿舍内外的泾渭分明,运行的是成人世界的规则。
没有钱的学生很多,笨蛋的学生也很多。女生之间,除了吃穿用上明里暗里较劲外,大概就是比长相和男朋友了。
大一一整年,没人追我。同宿舍的李晴微和苏慧先后有了男朋友。前者的帅,后者的聪明。我想要又帅又聪明的,但以我的现实条件,不可能。高中时的男友时不时跟我联系,但我真不喜欢他跟丁满一样的身材和长相。
校园生活平静如深潭,对我来说,偶尔爆炸的深水炸弹,全是心绪的挣扎与纠结。
比如去图书馆自习的路上,牵着手的情侣就让人生厌。
那段时间,辅导员时不时就给我打电话。他推荐了一个勤工助学的机会给我,每周末去学校旁边的书城帮忙做计算机建档。我干得很吃力,不仅建档慢,跟书城的其他工作人员打交道也磕磕绊绊。大概就是笨蛋的样子。
一天,辅导员打电话到宿舍找我,电话里的关切语气让我感动,还说要请我吃饭。
我去了。在学校后巷里寻到的苍蝇馆子。风扇把桌上铺着的塑料膜鼓起来,我俩对着坐。点几个川菜胡乱一炒。吃,辅导员滔滔不绝。两瓶啤酒都开了盖,淡黄色的液体冒着泡被倒进杯子里,再进到辅导员的肚子里,涨红了他的脸和脖子。
离开时,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川菜馆门前的小巷又脏又臭,地黑得冒油。我往右靠了一步,斜一下肩,他的手就湿哒哒地滑下来了。
他笑了笑,气氛有点尴尬。我说了句“老师再见”后拔腿就逃。害怕,不是怕他那只手,而是怕这份工作保不住了。
冲回宿舍,没人。一股气堵在胸口,觉得被人欺负了,憋闷。开电脑上网。随便点开一个女性头像,我开口——是刚学来的猥琐:“美女,要人陪吗?”静止了一两秒,女头像热切地闪动起来。
我瞎编,说自己是在外出差的男教师,呆在宾馆里很寂寞。女人说她做小生意。“做吗?”她问。我试着飞了个吻。她开始不断地“正在输入”。描述胸有36D、穿着渔网袜。很快,她“脱去了外衣,只剩丝袜和胸罩”。我盯着屏幕,汗一颗颗冒出来。她插了句,“你动啊”!原来我也要“动作”,我刚打出“解开你的胸罩”,薛小雪推门进来了。
太紧张,我直接按下电源关机。耳边“嗡嗡”地响,觉得羞耻,可又有某种虚妄的胜利感。辅导员的脏手留下的痕迹,似乎被我甩到了那个做小生意的女人身上。
虚脱一样,我靠在床上,日光灯光打在床帘上投下一片阴影。隐隐地,我看见下身似乎长出了虚拟的**。
辅导员之后又打过几次电话给我,说要推荐我入党,还说很快就要评奖学金了,他很看好我。
舍友们都说我脸色很差,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倒真病了,烧得糊里糊涂在床上躺着,听着李晴微跟男友煲电话粥。煲完又跟闺蜜煲电话粥。她的闺蜜在法国马赛留学读哲学,国外太寂寞,经常打电话来磨时间。
翻身,我用手机点开微博,我记得李晴微闺蜜的ID。
“去中国超市买了米、腐竹、酱油,做了到马赛后的第一餐。红酒9欧!”
周淇就是这么诞生的。
“姆妈电话,叮嘱身体,问起马赛这边的天气。我转头望了望窗外艳阳,想着五一上海必定人山人海。”
“去中国超市血拚,做了第一餐。买了瓶9欧的红酒!”
“从学校回宿舍的路上,每天都会路过这座小教堂。”
“离语言考试还有三个月,但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与室友一起重温《的士速递1》。当年看不觉得,如今看到马赛的街道格外亲切!”
马赛确实很美,我一边发微博一边搜马赛的资料看,还去图书馆借了两本马赛的旅游书。法国的蓝色海岸,大概是所有年轻女孩能憧憬的美好的极致了吧。
以前写帖子,如果出了什么纰漏,可以删帖删号就此消失。但在QQ上跟陌生人聊天后,不可能每次用一个新号开始。我隐藏IP。
模特Kiki的图片数量虽多,但很多都拍到了身后的建筑,一看就知道是中国。这种图我很少用。李晴微闺蜜发的图,存下来后我裁掉右下角的水印再发。文字我从不照抄,一搜索就会穿帮。改改,意思在就可以了。
第一个星期,一直自说自话。每天我发四五条,基本都配图。Kiki走纯情可爱路线,偶尔性感一下。模特腿长,她有很多穿短裙、热裤的照片。
第二个星期开始,有了几个真粉丝。几乎每条微博他们都评论或转发。我们互加了QQ,有时间就聊一聊。
其中一个叫冯简勋的跟我最聊得来。如果他的QQ空间没有作弊的话,那他跟周淇一样,都是富二代。在瑞士读书,学酒店管理。
跟在国外的人聊天有一个好处,他不会老问你,你那边怎么样?法国怎么样?麻烦的是时差,上海跟瑞士毕竟无法同步。我只好装病。
我从没遇到过像冯简勋这么帅的真人。他简直就是偶像剧里的人物。
我喜欢他,如果他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喜欢的,不是我。每每想到这点,我的太阳穴都会跳着疼。但每天就是忍不住上线就双击他的头像,停不下地说话。
直到他说买了从日内瓦到马赛的机票,要过来玩,见见我。
“小淇,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
“我明天飞马赛!!我来看你啦!”
全世界的冰箱门全对着我打开,大概就是那时的感受。手指、鼻尖,连睫毛都僵了。显示器的荧光打在我脸上,光标一闪一闪跳动。
“开心吗?”见我半天没反应,冯简勋打了一句。
不管是不是富二代的感情游戏,他想见我这个事实,都让我又惊又喜。但即将穿帮的恐惧感太强了,感觉我一站到阳光下,就会破裂成碎片被风刮走一点残渣都不留。
我没想到,虚拟终究会在现实里触地。
我灌下一大杯凉水,据说奥巴马就是这样让自己冷静,然后打字:“对不起,其实我有男朋友。最近我们经常吵架,所以我才上来找人聊天。你把机票退了吧。”
我可以说完这最后的谎言就消失,但我做不到。冯简勋说明天一定会飞过来,让我不要逃避自己的内心。
我的内心是什么?做一个假人来骗别人的爱?
我喜欢他,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爱。因为我是假的,一个如假包换的冒牌货,真得不能再真的冒牌货。
不知道怎么收场。
这个游戏的复杂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打了一连串“对不起”后,拉黑了他。微博不能销号,我只能一条一条删光,当作“淘小淇”从没出现过。
我让冯简勋和某一个自己消失在了比特的大海中。
日子过得缓慢。上课,作业,打饭,跑步,我拖着自己的躯壳走进炎热的八月。
冯简勋的事让我意识到,如果事情会往不可控制的地方发展,那越早掐灭它越好。辅导员又一次跟我打电话时,我明确拒绝了他对我的种种安排。他说我让他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