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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亚    更新时间:2017-05-02 13:49:48

陪薛小雪去医院那天,没有想像中的难捱。“女子医院,让你轻松做女人。”广告词这么写。一路我跟薛小雪说说笑笑,她没穿平时喜欢的那件红色羽绒服,换了件灰扑扑的假呢大衣,一不留神就会淹没在人海里。

进手术室时,薛小雪回头冲我笑笑。然后门“吱啦”一声合上了。

不锈钢座椅的凉意,隔着我的秋裤、牛仔裤,丝丝入骨。我给周希城发短信:“在干嘛?”“图书馆自习。你来不来?”“不来,陪小雪买东西。”“晚上一起吃饭吗?”“如果早回就一起吃吧,我晚点联系你。”“好,那我先看书了啊。”“好。”

如果我躺在手术台上,周希城会来吗?

点开微博手机客户端,一条新私信。是崔翌,“怎么两天都没上Q?想你了。”我没马上回。

窗户外面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风一吹,残存在枝桠上的一两片叶子就晃啊晃。我对着叶子发愣。

手机突然响了,来电:蒋明明。

我快步走去角落接起了电话。

哥哥说,爸跟妈为了一点小事打起来,妈的眼角被打裂了,他刚开车回去接妈,现在在县医院缝针。

“那个老畜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要是被我找我一定打死他。”哥哥说,让妈先跟着他住一段时间再说。

“哥,你让我跟妈说。”电话里是哥的脚步声。

“喂,妈妈啊?妈,你不要跟他打!你怎么打得过他呀?!”说出第一句,我就哭了起来。

妈妈说“我没事,我没事”,但也哭了起来,说话断断续续,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咙。我的眼角裂开了一样的疼,妈的伤口复制到了我身上。

窗外吹风,叶子晃了晃。

女子医院走廊的角落里,一个女学生对着电话哭。黑色的羽绒服,一百块一条的牛仔裤,头发黏在哭湿了的脸上。

路过的人头也不回。

我揣着被眼泪浸透,变得很重的心脏,坐在不锈钢椅子上等薛小雪。

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开了。

薛小雪的脸白得像死了一样。她走到我身边,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抱住我。我接住她,感觉接住了一个空壳子。什么东西被从她身上拿走了。不是那个孩子,而是上帝手里的什么东西。关于纯真的什么东西。

现实里残缺的,我用周淇来修补。

“夜里风声很大,躺在床上,听着窗户的风入睡。这里的冬天跟上海不同,没有枯黄的梧桐枝桠。”

“第一次感受真正的圣诞气氛。雪松、槲寄生,彩灯和金色的铃铛,还有商场里流动着的圣诞音乐。祥和安宁的祈祷,是国内的商家再怎么模仿也做不到的。”

“想念妈妈,想念她在这个季节做的暖暖的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有一个选择题,你要一个好老公呢,还是一个好爸爸。我选好爸爸。女孩天生就应该被呵护的。”

“居然下雪了,雪花从黑漆漆的夜空落下来时,世界那么安静,纯洁。”

周淇可以修补我的情绪,却不能叫停我的心烦。我好几天没上Q,跟崔翌说病了。

他于是发E-mail给我。有时一天发好几封。漂在上海,可能确实很寂寞。

“小淇,街上的女孩都戴起了口罩,冬天的风真是要命。马赛的风也很大吧?注意保暖,你身体不好,一定要多多注意。”

“年底越近,公司就越忙。各种报表要赶着做清算。每天早上回到公司,看到桌面堆积如山的报表,我都很后悔为什么选择了会计这么一个枯燥的专业。”

“大学时的舍友今天新居入伙,请我们去家里玩。好久没见了,感觉大家都沧桑了不少。入伙的这位马上要结婚了,相亲认识的温州女孩,房子是两人一起买的。对别人的幸福,总是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转眼我工作已经七年了,跟毕业那会儿能通宵加班相比,现在感觉真是有点老了。也没什么新鲜感。买了房以后,应该是新的出发点吧。”

“你圣诞假期能回来多久?想到你要来,我真是有好多安排想跟你一起做。确定机票后告诉我。”

……

他的热切和对一切琐事的坦白,分明是恋爱中的高烧。我算是喜欢他吗?我总能跟他说出不会对周希城说的那些话。我跟周希城连开口说性都不行,以后怎么做爱?但我跟崔翌能聊性,是不是就是我可以越过跟他做爱这道坎呢?我真的不知道。

E-mail不断——

“梦见小学时每天要走的那条上学路,书包压在肩上沉甸甸的。有时候我很想回去,但是我们谁也回不去了,对吗?”

“感觉每天都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想你,早上,中午,晚上,时时刻刻。”

在图书馆,我坐在周希城对面用手机看崔翌的邮件时,有一种走在剃刀边缘的快感。

爱情电影都不怎么讲劈腿的故事,似乎要捍卫大众的纯洁。

薛小雪手术后请了一个星期病假,在宿舍里躺着。

李晴微和苏慧都以为她得了急性肠胃炎。

老男人给薛小雪买了个苹果手机,快递到宿舍。

我帮忙拆开,白色的机身,背板上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我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特蕾莎容忍托马斯的出轨,她想用自己无尽的爱,让托马斯从众人中走向自己。

“爱情和性欲是否应该分开?抑或说爱情和性欲就本不该被结合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爱情和性欲原本属于一对,除非道德,而道德仅是人类主观的自我设限。

“如果下体能够思考,想必它们一定会笑出声来。看啊!我们多么可笑!”

昆德拉大叔这么写道。

崔翌反复催促我确认机票时间,他希望在圣诞假期见面。

我一拖再拖。

他开始有点发脾气:“为什么明明要回到上海却不肯见我?”

看着对话框那边崔翌的头像,我也有点生气,他迫不及待要推进这份关系的心,让我有点恶心。隔着屏幕,我也能感受到那头的荷尔蒙和勃起。

“为什么要见面?”

“我们谈了这么久,都好好的,见个面不好吗?”

“我不缺男朋友。”

“你没说过你有男朋友。”

“我现在说不可以吗?”

静默了一阵。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男朋友,我要见你。别跟我说你对我说的那些没有感觉。我感觉得到。”

“跟人聊爱就代表喜欢对方吗?跟人聊性就代表想跟他做爱?”

“至少你跟我聊的时候是开心的。”

“我喜欢跟能让我开心的人聊天。”

“我知道很多人追你,但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过呢?”

“那我哪里做错了?”

“哪里都没错,只是我们根本不适合。”

“我可以为你改变。”

“你能随时飞来马赛看我吗?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就出现吗?你养得起我吗?”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现实。我以为你跟那些女孩不一样。”

“我没有什么不一样。觉得我是例外是你太天真。”

我关掉了对话框。“淇语”的粉丝每天都在增长,那些转发、评论微博的人,并没有几个人有胆想能进一步发展。我也跟他们聊天,多是宅男,以膜拜女神的心态来看待周淇。

对冯简勋来说,周淇就是他从小的姐姐妹妹、女同学中的一员,如果聊得来,追求顺理成章。但崔翌为什么会认为周淇会喜欢他呢?还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我不想揣测这背后他复杂的心理,一个男人在自信和压抑的两端生出的动机。

看着他越来越急切的留言,我很想倒回游戏开始的最初,去掉周淇的一个关键词,美貌、聪慧、富有、纯洁,任选一个。看看崔翌还会不会对她动心。

爱真是可以操纵的事。

在我烦躁的这段时间里,跟周希城的相处倒是异常平静。他开始准备托福,打算毕业后去美国深造。跟他在图书馆里一起学习时,有时我会如坐针毡。他在现实里单一轨迹上专注运行,让我觉得自己的复杂和分裂就是一场原罪。

梦里,我在夏天的温度和气味里,爬上周希城赤裸的身体。

月下看花花富贵,花前赏月月精神。花魂邀月魄,月魄媚花魂,花满春园月满林。《莺莺拜月》的弹词曲调化作背景音,苏州话如糖藕般软糯的吟哦,煽动了欲望。

熊熊的火。

手颤抖着伸向他的脸,那张脸糊掉了,一点点就要变成崔翌的样子。

我从梦里挣扎出来,粗重的呼吸包裹着一身冷汗。冬夜里,冷冰冰的空气默然在脸上涌动。其他三张床上悄无声息。

头顶的蚊帐在冬夜里凝成一片白。失眠一点点碾过皮肤,我能看见月光一点点透过窗帘漫进宿舍。变慢的分秒间,我甚至想起冯简勋。想起那轻易的喜欢,明确的拒绝,和一点心动。

周淇似乎吸走了我的部分灵魂,当我回到蒋立立的躯壳里时,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我每天都给妈打电话。她住在县城哥哥租的房子里,除了做饭还是做饭,很无聊。爸打过电话给我,说他错了,让我劝妈回去,可是哥不肯。“伤口还没好,要是再受伤怎么办?”哥哥说。我觉得也对。

过了好一阵,妈的伤口拆了线。哥哥说,眼角留下了一道疤,有三公分。我走到镜子前摸摸自己的眼角。

妈妈生我时难产,最后剖腹,小肚子上留下了一道疤。女人的身体上会留下多少本不属于自己的疤?

有的女人根本没有疤,光洁崭新得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李晴微的妈妈来过宿舍几次。虽然腰身已经不再纤细,但仍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皮肤、眉毛、指甲,都是常有人打理才会有的样子。笑眯眯的,显示出婚姻美满的底气。我不讨厌她,因为她就像个漂亮的苹果,人一看到她就乐呵呵点点头,根本不会让人想起她是谁的妈妈。

没有几个成年女人能跳脱身份的桎梏,让人在见到她们时,只反应出她们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或谁的母亲。李晴微的妈妈让我有某种顿悟。

但同时我又那么想念妈妈,想回到村子里,再也不要来上海。想回到蒋立立的身份里去,回到妈妈的子宫里。

这撕扯感如此强烈。

女子医院并没有让薛小雪轻松做女人。她的例假开始不正常,身体也很虚,一次体育课上竟然晕了过去。我让她用我的饭卡,我再去用周希城的饭卡,这样她能吃好点。

保守她的秘密,却让我有了某种哀愁。

中年男人在送了一个苹果手机后,没有再出现过。我想起手术室外护士端走的那个盘子,还有里面的那团血肉。一个苹果手机。

我无法相信男人。更无法相信有明确的性目的的男人。大概就是这样,我决定把崔翌推开。

在我暂停微博、拉黑了崔翌的QQ之后,他开始神经质地在我微博上留言。

最开始是追问为什么、表达感情,到后面就开始破口大骂我是个骗子。他发泄愤怒的方式跟与人吵架时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跟冯简勋那次相比,这次我没有内疚。更不会害怕地删号逃走。或许我心里的什么地方已经变了。

其实,就算见不到我,我们仍然可以聊天做朋友,对吗,崔翌?

这话我没跟他说。

一个女人不回应你的表白和追求,就该下地狱吗,崔翌?

这话我也永远不会说。

我把光标停在他骂我的那些文字上,选定,横拉,变成一个打横的色块。那些字就像一条标语,像可以摧毁人的羞耻心和道德感的横幅,悬挂在虚空的页面上。

虽说我们都是虫豸,但崔翌的愤怒并不能激怒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平静。在周淇的世界里,造物主只有一个,那就是蒋立立。

蒋立立说,要有美貌,于是有了美貌。

蒋立立说,要有钱,于是有了钱。

蒋立立说,要有聪慧,于是有了聪慧。

蒋立立说,这里要生出爱来。事情就这样成了。

而在现实生活中,妈妈、哥哥、周希城,甚至我自己的命运,都不是我在设定规则。

闹了一阵后,崔翌消失了。

很快就要开始期末考,图书馆开到晚上十点的灯光,开始不够我背书的时间用。周希城把他们系学生会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一把,方便我过去复习。

这天,在行政大楼下,我遇到了辅导员。迟疑了两秒钟,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微微诧异,继而自然地站在我身边,开始滔滔不绝。冷风吹过他苍蝇都会打滑的头发,一缕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油光光的。微凸的嘴不断喷出字句,我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周淇悬在半空俯看着我:“不用怕,不用怕,你怕什么呢?”是啊,我怕什么呢。跟我分裂的人格相比,他的这点想搞女学生的心思又算什么呢?

我转头看着他,想着要是在他面前脱光,他会满意吗?我能感觉到在接近零度的空气中,我的乳头挺立,毛孔紧缩,身体坚硬得像钢铁铸成的女战士。

于是我真的不怕了。

胜利后的空虚压垮了我的身体,但我还是决定照旧去复习。到了办公室门口,门是锁着的。我伸手从衣兜里摸钥匙。钥匙刚插进锁孔,突然停住了。隐隐感觉里面有人。我摩挲着那把由合金铸成的钥匙,大齿连着小齿,冰凉。鬼使神差地,竟想起女厕所的窗口斜对着的就是学生会办公室的隔间。一进一出的两间办公室,里面那间窗口对着同层的女厕所。

我一步一步往女厕所走。站到窗口前,吸了口气抬头看。

半掩着的窗帘后面,一个男人靠着办公桌背对着我。鸦雀无声。他的右手正把一个头往自己身上按。不用再看第二眼,我也知道,那个绑着白色发带的头,就是李晴微。

逃离的路上,我全身发抖,剧烈到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腿,摔倒在地。

如果说周淇是完美版的李晴微,那她的真相就是跪在地上给男人做一个洞吗?

我不懂。

微博上的所有男ID都说他们爱周淇,然后呢?

掏出手机,我按出周希城的名字,哭着对他喊叫:“你快来!”

周希城背我回宿舍。

趴在他背上,我像个被拆了线的木偶。他不停问我怎么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他把我放到他的床上,给我盖上被子。“你让我躺会儿。”我说。他看了看我,拉上床帘。

我以为ID是我手里的玩具,却忘了自己也是上帝手里的玩具。我可以把崔翌屏蔽,可我屏蔽不了薛小雪、李晴微、周希城、蒋明明。这该死的有月亮的夜,李晴微的皮肤白过了月光。

听见我哭,周希城坐到床沿上,轻抚我的头。“别哭了,到底怎么了?”我看着他,视线聚焦在他的眼睛上,再聚焦在他的瞳孔上,一点点放大,亮晶晶的深黑色里,我看见了自己。“我爸把我妈打了。打得我妈眼睛都裂了。我妈现在住在哥那里,不敢回去。”“怎么会这样,”周希城大惊,“医生怎么说?”“缝了针,没伤到骨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又哭起来。周希城俯下身来亲我的额头,“别怕,有什么就告诉我。”“很多事我没法告诉你,你理解不了。”“有些事我可能没办法解决,但至少我可以帮你分担啊。”“你喜欢我吗?”“喜欢。”“有多喜欢?”“非常非常地喜欢。”“我是说,你爱我吗?”这个字那么轻,又那么重,却是我唯一可能的治愈。周希城终于说出它:“爱!”我搂住他的脖子吻起来。

混合了眼泪的吻是咸的。咸得像幸福。我感觉非常的虚幻,像深陷一个漫长又逼真的梦里,怎么也拔不出双脚飞奔。周希城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伴随着一种浓烈又陌生的气息。吻密集地落在我的额头嘴唇和脖子上,像要缝合我的伤口,让我成为新的布匹,新的瓷器。升级版的蒋立立。周希城挪动身体,他变硬变烫变得确定的下身,贴到了我的两腿之间。两条牛仔裤之间的距离,比爱短。“你知道吗?我认识一个人叫周淇。”我喃喃道。他似乎听不到,把头埋进了我的身体。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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