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滩上端马脑壳礁石处下网,人舟分行,用牵连的网把河滩兜底拦,最后在河滩下端收网逮鱼。收网时,四个年轻人依旧没跟上彭老七的步伐,当他们气喘吁吁走拢时,发现那包围圈比上次要大得多。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兴奋起来:“恐怕有大鱼唷!”“我们运气好,心想事成,明天大家吃了鱼,肯定要喊‘乌拉’!”
彭老七叼着一支烟,双手拿纲绳,站在离河水两三米处,没有要下水的样子。“彭老七,你为何不下水逮鱼?”贺二娃觉得奇怪。彭老七掏出一支烟,递给了走拢的贺二娃,用自己嘴上的烟与他对火,尔后慢吞吞道:“今夜,可能没得鱼!”语气异常,或者说透露出强烈的紧张。他眼睛一直盯着河里的网,网的浮漂在缓慢移动,呈很大的S状。
这不像是被水流冲击形成的移动,网内有大家伙!
贺二娃惊诧道:“你不会是开玩笑吧,彭老七!”随彭老七的目光,他也看到浮漂缓慢地移动,这移动甚至改变了水流的方向。这时,赵红梅三人走到了彭老七面前,问他为什么不下水逮鱼,并特别强调:今天不管你有多少鱼,我们全要了。贺二娃便拍拍身上的军用水壶,趁机鼓动道:“我给你带来了汽油。下水看看嘛,能整起来就整起来,怕个毬呀!”
彭老七把纲绳在手腕上绕来绕去,蹙额犹豫起来。赵红梅三人便搞不懂了,问贺二娃的话是啥子意思?贺二娃说:“你们得问他,他才说得清楚。”
看他们要鱼心切的架势,知道今夜不下水是不可能的了,彭老七“呸”的一声把嘴里烟蒂弹出去,放下纲绳,没有用大的鹅卵石压住,语气沉重地叮嘱道:“你们一定不能动它,听到没有!”得到他们肯定的答复后,他朝渔舟吹声短而响的口哨,再挽挽短裤裤管,下水去了船头。摇摇递电筒和钢叉,船尾彭嫂与他对话,因离几丈远,声音小,听不太清楚,两口子好像有点争论。
彭老七左手电筒,右手钢叉,开始沿网搜索。搜索不到半圈,只走十来步,他便摁灭电筒小心翼翼上了岸。上岸后,彭老七“咚”一声,面朝下游的大佛寺跪下了,双手伏地,连磕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起身径直走向那纲绳,同时朝渔舟发声长而尖锐的口哨。
他们要撤网了。
“彭老七,你不要装神弄鬼,是不是碰到大鱼,你怕喽?”贺二娃首先吼起来。这时,他们都看见网里那团硕大黑影,卧着,一动不动,比猪大,比牛小。反正不太好描述和形容。
“你为什么要撤网?不是明明有鱼?!”张之阳霍然道。
“这鱼碰不得!更不能吃!”彭老七声音充满敬畏。
赵红梅说:“为什么?你不是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吗?”
“这鱼千万碰不得,更不能吃!起码是五百年河里的王,它……它……”彭老七嗓音颤抖起来,似乎想说它是鱼神或鱼精鱼妖之类的话,如不是他们在前拦着,他会点了香朝那黑影顶礼膜拜。
显而易见,因为这硕大黑影,网里无其他鱼,连一条黄蜡丁和水米子也都没有了。张之阳仍然披着军大衣,从裤兜掏出枪来,语气严厉道:“我们从不相信神仙和皇帝,我们敢把皇帝拉下马,未必然还怕眼前这条鱼?不过有点大的鱼,笑话!”他把枪对着彭老七,不许他撤网。
他们决定自己下水去逮这条大鱼,不觉亢奋起来。赵红梅走过去拿住了那纲绳。贺二娃把军用水壶和军用匕首及三颗手榴弹,取下来放在鹅卵石上,再脱了工作服。周长江脱了白色回力鞋。把裤管挽得高高的,贺二娃拿电筒,周长江举钢叉,他俩下了水。
彭老七竭力劝说他们:“使不得,要出事的。网破是小事,说不定要出人命!”彭老七越说,张之阳的枪就离他越近,意思是你胆小鬼,现在你没有发言权了。张之阳甚至用枪管去杵他额头,嫌他啰唆,不许他再说话。
此刻,他们似乎忘了下打水趸船前,向赵光船作的保证:要遵守规矩。就是没忘,也完全置之不顾,因为手中有枪,为了自己利益,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不知是条什么鱼,究竟有多大?四个年轻人除亢奋外,还庆幸碰上了这条大鱼,天亮后笃定再次好好享享口福。贺二娃和周长江走得不稳,水在他俩脚下哗哗响,还搅起浪花,俩人挽着的裤管均打湿了。他俩无所畏惧,坚定地朝那硕大黑影走去。张之阳的枪虽然对着彭老七,眼睛却盯着水里。赵红梅不由自主地把纲绳在手腕上绕来绕去,牙竟咬着了嘴唇。彭老七则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还离三五步时,黑影先发制人,突然起动,朝贺二娃和周长江撞来。两人被撞倒入水,全无还手之力,“妈妈呀”地叫着,翻身从水里起来,连滚带爬回到岸上。贺二娃手中的电筒留在了水里,光柱随之消失。
渔舟上的摇摇扑哧笑了起来,后舱的彭嫂呵斥住了她。
周长江把钢叉带上了岸。他摘了军帽绞干后抹抹脸上的水,说:“它拱了我屁股,力量好大!”之后,他叫起来:“贺二娃,用你的手榴弹炸它,炸死它,然后我们再下水去捡死鸡娃,那不就简单了?”他气急败坏,挥舞着钢叉。
“对!”张之阳同意周长江的主意,贺二娃也同意,并说:“炸死它,我们再下水捡死鸡娃,乖乖,那才舒服!”赵红梅看他俩如此狼狈不堪,知道他俩不可能像彭老七那样,用钢叉扎起这条大鱼,于是点头支持。
彭老七连连向他们拱手哈腰,称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为毛主席的革命小将,称贺二娃为贺大哥,说:“炸不死它的,只会把我的网炸破!”
他们不为彭老七的卑躬屈膝所动,已恼羞成怒,执意要炸,而且认为自己的行动肯定属于革命行动,即便有错,毛主席都会原谅。张之阳把军大衣夹在左手腋下,右手朝前一甩,“啪”一枪,打在彭老七脚边的鹅卵石上,跳起一串火花。这是警告,意思是我手中拿着的不是烧火棍,是枪!
赵红梅挥手并大声叫渔舟上的彭嫂和摇摇进舱,趴着,不要出来。旋即,赵红梅、贺二娃、周长江各拿一颗手榴弹,旋开拉火环盖子,赵红梅喊一、二、三!落点非常重合,就在网边那黑影处。水柱跳起老高,气浪掀得渔舟左右摇晃,好在没翻。
水浑浊了,沙子和沉渣泛上来,水面却可怕地沉寂着,那鱼没有浮起来让他们捡死鸡娃。“没炸死,起码炸晕了,你两个再下去看看!”张之阳说。赵红梅也同意。周长江说下去就下去。然而贺二娃半晌不回话,只失魂落魄地望着河水。几乎同时,张之阳和赵红梅叫道:“贺山峰,你怕了嗦,不敢下去?!”
贺二娃便问:“你们在叫哪个,哪个贺山峰?”
赵红梅于是冷笑道:“叫你,贺二娃,贺——山——峰!”贺二娃思索片刻,猛然醒悟道:“咳,叫我贺山峰下水,我贺山峰怕啥子,下就下呗!”
张之阳仍拿枪对着彭老七,赵红梅仍去拿着那纲绳,周长江仍举钢叉,只是贺二娃手里没有了电筒,而是拿着那把军用匕首,为了给自己鼓劲壮胆,他俩居然齐声高喊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再次下水。
大鱼不但没变成他们所想像的死鸡娃,连炸晕也没有。这次,他俩更狼狈。这大鱼已通人性,甚至比人还机灵,主动发起进攻,追着他俩用头拱和尾巴扇,甚至还啃了贺二娃屁股一口。
两人又屁滚尿流回到岸上,贺二娃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跳上岸就吼:“我要放汽油烧死它!”
“对,放汽油烧死它!”四个年轻人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怒吼起来。
彭老七给他们下跪了,哀求道:“毛主席的革命小将、贺大哥呀,千万不能放汽油烧,你们点火一烧,我肯定家破人亡!”
他们情绪已经失控,像战场上打红了眼,放汽油烧死它,似乎成为眼下迫切之事,吃不吃它的肉,倒可另说,现在必须烧死它才解恨。他们都是好斗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周长江丢掉手中的钢叉,拿军用水壶倒汽油入河。贺二娃划火柴,可他身上的火柴潮了,老划不燃,他去要彭老七的打火机。彭老七不给,张之阳就帮贺二娃,俩人强行从他身上搜了去。
在贺二娃蹲下身子打打火机的瞬间,彭老七知道再不行动就晚了,他像只豹子,猛地跃过去,抓到鹅卵石上的钢叉,飞快出手,对着张之阳扎去。扎得那么准,那么狠,扎掉张之阳的一个眼球。在蹿动的火苗中,彭老七飞速跳上渔舟,找到斧头想砍断纲绳,可为时已晚。噗噗的火焰急剧扩散,那鱼在烈火中露出苍黑的背鳍,而它的尾鳍,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有力地上下击水。它向外冲,带着网,拖着渔舟,朝河心而去。渔舟左倾右斜,跟着翻入水里解体了,时隐时现,转眼消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