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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一桥    更新时间:2017-04-27 12:06:21

这团噗噗燃烧的烈火随水漂移,酷似赵红梅用筷子滴油的游戏,火焰不断扩大而分裂,很快就熄灭。天上月亮仍银盘似的圆,洒在河滩上的月光,干净而透明,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仍泛着熠熠银光,而对岸那白塔,仿佛睁开了眼,冷冷地盯着河滩上四个年轻人。张之阳双手捧着眼睛,痛得在鹅卵石上打滚,嚎叫连连,喷射的血染红了整件军大衣。在这慌乱之际,赵红梅快步上前捡起枪,对着已跳上渔舟的彭老七连开三枪,并发疯似地叫:“狗日的彭老七,你给我回来!”

张之阳流血太多,近乎休克。赵红梅撕自己衣服给他包扎了,周长江背着他,三人径直离开河滩上岸寻路去医院。贺二娃两手空空,经马脑壳礁石,原路返回打水趸船。

月亮开始隐退,墨绿的夜色转而笼罩河面和两岸,又是夜里最黑最冷之时。赵光船已焦灼地候在船头。他听见下面河滩上的爆炸声和那四声枪响,也望见那团冲天而起的烈火,明白出大事了。当贺二娃上船结结巴巴讲完,赵光船气得一句话没说,一把抓了贺二娃手上那饭钵钵向他砸去。这时贺二娃正在厨房用自己的饭钵钵舀水喝,饭钵钵先砸在他脚背上,当当响着在甲板上一路翻滚,最后掉入河里。“我还不是为了梅梅,想他们有鱼吃,才炸才烧的嘛。师傅,我真的都是为了梅梅!师傅,你啷个把我的饭钵钵都飞了唷!”贺二娃可怜兮兮如是说,独脚站立,弯腰用手去捂被饭钵钵砸伤的脚背。赵光船在一次酒后,说过“你贺二娃当我的女婿吧!”虽是酒话,贺二娃却记在了心头,对赵红梅有了非分之心,哪怕张之阳周长江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每月月底要去师傅米缸舀米,但总的说来,师傅因有五个娃儿读书,经济上欠贺二娃的多,其账目已说不清理还乱了,所以贺二娃早就认定要当师傅的女婿,而且觉得师傅也有这想法和打算,话虽没说明白,可贺二娃感到师傅就是把自己当女婿对待。

连续几天,赵光船去下游的河滩。

河滩下端有个洄水湾,洄水湾岸坡上就是大佛寺。第三天下午,赵光船看见了洄水湾里的摇摇。仍是那件显眼的碎花棉袄,小辫儿散开了,头发遮掩了她的小脸庞。赵光船下水,轻手轻脚抱摇摇上岸,用自己的工作服给她盖上,然后走得远远地,躲在大佛寺旁一隐蔽处,裹叶子烟抽。天黑净后,赵光船看见了从远处芭蕉林里走出来的彭老七和彭嫂。两口子就地掩埋摇摇,做了一个小土包,烧纸钱。两口子像带着伤,相互搀扶,又无声无息走进那片芭蕉林。

北航那个大学生没有奉中央“文革”的命令传达什么最新指示,也没有什么筹备成立全国性“红卫兵”组织这档事。他一厢情愿,私自跑来重庆追求赵红梅。当时张之阳住在医院,生死不明,赵红梅对这大学生说:“我这时如果和你谈恋爱,太自私了,绝对不可能!”这大学生便极端失望地离开了重庆,没多久,听说他成了“五一六分子”,被抓了。张之阳命保住了,却成独眼龙,彭老七那钢叉飞**锋利,且有倒刺,他左眼球被全扎了去。冬去春来,由于驻军(即五十四军)对“八一五派”的支持,“反到底派”在重庆处于劣势,于是“血溅到底战斗团”全部成员撤到了专县,后又去了成都。

夏末秋初,省革命委员会一声令下,“反到底派”成员全部返回重庆。十二月,

毛主席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赵红梅和周长江又响应主席号召,第一批去了长寿县在大河边的一个生产队。没多久,赵红梅和周长江就同居了。张之阳因祸得福,办病残,进一街道纸盒厂,当了每月可领二十六元工资和二十六斤粮票的工人。那些派别的争斗和分歧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后因传抄和窝藏一篇《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国走向何方?》的文章,赵红梅和周长江被抓判重刑,周长江瘐死狱中,贺二娃却十年不间断定期去探监,一心一意等赵红梅,最终成为师傅的女婿。

大佛寺下边那个小土包,隔几年会有新的培土。毛主席逝世之后,大佛寺修葺一新,香火兴旺。赵光船带赵红梅和贺二娃去烧香拜佛时,去看过那小土包。这时赵红梅和贺二娃已结婚生子。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小土包始终保持原先的高度。当三峡大坝蓄水位到一百七十五米后,小土包被淹没了,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赵光船临死前,曾告诉女儿和女婿:“1968年初的那天下午,我在河滩下端洄水湾里抱摇摇上岸时,看见她后脑勺有个洞,胡豆大小,应该是枪眼。”这成了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长期的心病,生怕哪天彭老七两口子突然出现,拉他俩去刨开那小土包验尸,找她这个开枪者打官司。直到小土包永远沉入水里,两口子的心病方才消除。

如今,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已当上了爷爷奶奶。“血溅到底战斗团”的成员,现在每年春秋两季各聚一次。相聚时,除了吃肉喝酒,他们肆无忌惮地变换着各种调调,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反到底’战士心中想念毛泽东……”(贺二娃仍唱“‘八一五’战士心中想念毛泽东……”)和各种“文革”歌曲,还放荡不羁跳各种现代版的“忠字舞”。除此之外,他们通宵达旦打一种从成都传到重庆的叫“血溅到底”的麻将。他们的孙儿孙女们叫张之阳“独眼龙爷爷”,张之阳一点不忌讳。

当孙儿孙女们问“独眼龙爷爷”的那个眼睛到哪里去了,他总是回答:“喂了长江里的一条大鱼,这鱼是镇江鱼,现在它就卧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处的江底,专吃过路的小虾小鱼。”

孙儿孙女们问:“这镇江鱼有好重?好大?有好大岁数?”

他回答:“老话说,猪重三百斤,鱼重无秤称,这镇江鱼应该比轮船大,像座小楼房。它活的岁数就长啰,它才是真正的万岁爷!”

孙儿孙女们问:“它怎么会跑上岸来,吃掉你的一个眼睛?”

张之阳会像革命前辈那样,拿出那张被自己的血浸泡过,画面已经模糊不清、背面三行字也消褪得无法辨认的老照片,亦光荣亦辛酸地慢慢道来:“这话说来就长了哟,那是1968年初,一个月亮汪汪的夜晚……”而这时,孙儿孙女们早已跑开,没有几个愿意听。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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