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里有月光的夜晚,出乎贺二娃想像,赵红梅带两个男同学上了打水趸船。一个叫张之阳,一个叫周长江。就是赵光船也没预料到女儿会带两个男同学上船。他俩是赵红梅的高中同学,也是“血溅到底战斗团”的主要头目。
贺二娃蛮紧张,派别不同,他们都是头头,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头目,毕竟上过战场,说不定朝对方开枪射击过。夜袭南山之战,在三块石设伏阻击的正是“血溅到底战斗团”。在这次战斗中,一颗子弹贴贺二娃头皮而过,头皮因此被灼伤,留下一小块永久的疤痕。
赵红梅给张之阳和周长江介绍贺二娃:“我爸爸的徒弟,贺二娃!”张之阳和周长江主动伸手与贺二娃握手,俩人都说听说过“纺织兵团”有个贺二娃,打仗挺勇敢。握了手,紧张稍减,不过贺二娃仍然心存戒备,毕竟派别不同,虽然跟赵红梅熟悉得很,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各为一派,说不定一两句话说得不对头,就会发生冲突。这样的事,其时颇为常见。两口子在家里为派别的事争论,就有打死自家人的事发生。所以贺二娃对张之阳周长江不热情。
赵红梅看出来了,对贺二娃说:“今晚只是来耍的,不讲其他。贺二娃,你不要紧张,我已经给他两个说了,你在‘纺织兵团’不过是个小队长而已。”可是她停一停,忽然问:“贺二娃,去年八月那次你们夜袭南山,你是不是带着人,从三块石那边摸上去的?”贺二娃说:“对头,我带十多个人,打头阵,就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南山的,不过被你们设伏,打得好狼狈,我差点就飞了饭钵钵。梅梅,你看!”他把头勾下来,用双手扒开正中的头发,给赵红梅看那块疤痕。
赵红梅伸手去摸了摸,惊奇道:“哟,贺二娃,你命好大,头皮都灼伤了,只差半公分唷!”
之后,贺二娃讲在何处何时被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灼伤了头皮。赵红梅说:“这颗差点飞了贺二娃饭钵钵的子弹,也许就是我们三人中哪一个打的。”张之阳和周长江认同这说法,说贺二娃所说的那个地点,正是他们设伏之处。
怕他们话不投机说到派别分歧上去,赵光船及时出面大声道:“等会儿贺二娃带你们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吃吃,不管是哪一派的,今晚不争论、不辩论,更不许乱来哈!”怕贺二娃说毛了又把腰杆上军用匕首拔出来炫耀,那就麻烦了。他知道他们都好斗,都能从各自嘴巴里拽出许许多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语录,作为攻击对方的武器,且都会宣称自己观点百分之百绝对正确,不然怎会有大规模武斗及死那么多人!
他们三人都穿黄色军装。张之阳披了一件军大衣,瘦而高挑,脖子长,有点豆芽身材。周长江戴顶军帽,国字脸,长得有点魁梧。他们都只穿单裤,上身除了军装,里面就是一件薄毛衣或线子背心。周长江军装纽扣不扣,衣摆一直敞开;张之阳军大衣披在双肩上,两只手压根无穿进袖管的意思,活像把军大衣穿在身上就显得怕冷无风度了。他们三人比贺二娃有风度得多,亦斯文得多,高中生嘛,周长江还穿了一双当时最时髦的白色回力鞋。贺二娃是小头目,可混得不行,穿油渍斑斑工作服,连件军装也未捞到手。
除了心存戒备之外,看赵红梅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这让贺二娃想入非非。女式军装显得相当干练,齐肩的两条短辫和光滑额头上的刘海,既朝气勃勃又俊俏飘逸,明亮的双眸散发出饱满逼人的青春气息,贺二娃直感到心惊肉跳。他非常想在这两个男生面前表现自己,眼睛总是大胆落在赵红梅身上。赵红梅感觉到了,笑盈盈道:“贺二娃,你总盯着我看啥子嘛,还是小时候那个梅梅,没啥子大的变化,只是稍稍长高了一点点哈。”说完这话,她还站过去跟贺二娃比高矮。
比完高矮,贺二娃认真说道:“你这一年多,起码长了十多公分,跟我差不多高了。而且……而且……”他突然想赞美赵红梅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赞美的句子,吞吞吐吐笨拙地反复说而且而且,把他们三人都逗笑了。
赵光船觉得贺二娃有点失态,说:“贺二娃,等会儿你带他们三个一起跟着打渔船下去,起网了,买条大点的鱼,人多,要大点的鱼,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师傅。我买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贺二娃转身去卧室把脚上那双旧布鞋换成了胶鞋。这当口,赵光船当着张之阳和周长江的面,给梅梅交待:“贺二娃前天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才收了会钱,他身上有钱,等会儿买鱼,叫他给钱!”
贺二娃换了鞋出来,可能猜到师傅在给他们三人交待什么,上前拍拍胸脯道:“我才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收了会钱,有一百多块!”说一百多块,是在冒。赵光船不揭穿还附和道:“对头,贺二娃身上有一百多块,是富翁,今天他掏钱买鱼,请你们吃!”
张之阳周长江立马附和,还嬉戏调侃道:“知道今天夜里你要请我们吃鱼,所以我们才手下留情,那天在三块石把枪管稍稍抬高了点,放你一马,你才没有飞饭钵钵。如此说来,你贺二娃真的还得感谢我们!”
张之阳周长江都是极聪明的人,赵红梅约他俩上打水趸船耍,说还可以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来吃吃。两人一直很纠结,买鱼的钱,从哪里来哩?之前一年多里,他们仿佛回到战争年代的供给制,在外均白吃白住,自己几乎没有掏过钱。现在,贺二娃表明出钱买鱼,便把具体问题解决了,不纠结了。他俩之前曾商量过,如果鱼小用军帽换,如果鱼大,可用军大衣换——这军大衣是有来历的,对他们而言,别有意义。“文革”之初,一个北航的学生受中央“文革”派遣南下到重庆点火,一直在具体指导“血溅到底战斗团”的工作,跟几个头头相当熟悉。这大学生被召回北京后不久,赵红梅收到北京邮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件崭新的军大衣。赵红梅穿有点大,基本没穿。好多人都穿过这军大衣,突然有人发现军大衣内兜里还有一封信。张之阳周长江都看过这没封口的信,是那北航学生给赵红梅的求爱信。后来赵红梅拿到了这封信,看后说:“革命尚未成功,谈什么恋爱唷!”当众把它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