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68年初,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其时重庆大规模武斗已停止,专县武斗却在升级。中央一声令下,重庆两派均上交了武器,然而还是有少量枪支弹药,散落在一些年轻人手里。贺二娃就有一把军用匕首和三颗手榴弹,手榴弹藏匿在一个秘密地方,军用匕首他则时刻别在腰杆上。
打渔船从大河上游来,他们那里正打得激烈,故而远离故土来到这儿求生活。已来了二十多天,还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有贺二娃问过:是哪一派的?有没有公社证明?为什么到这儿来?来的那天,彭老七立船头,彭嫂在后把舵,打渔船漂进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六岁的摇摇则趴在舱里朝外张望。一条棕绳被彭老七抛到打水趸船上岸的送水管上,像条听话的蛇,棕绳在送水管上绕一圈,余下的头子被手指轻轻一勾,恰好打个活结。泊了船,彭老七提两尾斤重的黄蜡丁,上了打水趸船。见到赵光船便拱手道:“老大,初到贵码头,我彭老七来给你们添麻烦喽。请问老大贵姓?”
赵光船拱手回敬道:“免贵,姓赵。你们从上游哪里来?”
彭老七道:“泸县,我们那里现在打得正凶!”
赵光船说:“我们这儿打过了,好像不打了。你们是放拦河网?”彭老七答道:“对头,下面卵石滩我看放拦河网好像有搞头,今后请赵师傅多指点、多关照!”赵光船高兴道:“没问题的,欢迎,欢迎!这大冬天里多个邻居是盼之不得的好事,欢迎欢迎!”这时,在一旁的贺二娃突然问:“你们是哪一派的?”
“我们没参加派别,算逍遥派吧。”彭老七有点惶恐。
贺二娃又问:“你们有没得公社的证明?”
“我们那里现在乱哄哄的,上哪里去开证明唷!”彭老七不知所措地回答。
“你们不会是‘地富反坏右’吧?”贺二娃把军用匕首从皮套子里拔出,并抛向空中翻滚两周,接住,在掌上来回掂着,语气活像在审问犯人。
彭老七兀自笑了,说:“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家三代都是正而八经贫农,绝对无田无地无房的贫农。”他掏出纸烟递给贺二娃一支,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
彭老七递纸烟给赵光船,赵光船摆摆手,说:“谢了,我抽叶子烟,纸烟过不了我的瘾。”随即提高声音说,“他是我的徒弟,贺二娃。”“我的徒弟”四个字说得特别重,其意思明白:这儿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这徒弟娃。
可这徒弟娃毫不客气,伸手抓了彭老七敬师傅的烟,把它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且得意道:“蓄支战备烟!”
赵光船瞪了贺二娃一眼,便把两尾黄蜡丁递到他手上,吩咐道:“去把鱼打整出来,一条熬汤,一条干烧,中午吃。”
斤重的黄蜡丁算极品了,就是夏天也难弄到这么大的黄蜡丁。贺二娃把匕首放回腰间皮套,叼着烟提鱼去了厨房。赵光船抬手指了指岸坡上一片菜地,对彭老七说:“那里是我种的菜,你随便去拔,吃不完的。”
彭老七特别感激,说这可解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大难处。因为此地人生地不熟,就是上街去买都要票和证,有钱也买不到。这片菜地在沙滩与卵石滩交汇处,呈三角形,每年夏末河水退去,会留下大量淤泥,形成半沙半泥的沙泥地,赵光船撒白菜莴笋萝卜种子下去,从不管理,只要无顽皮小崽儿去作孽践踏,便可从小苗苗开始就拔来吃,一直吃到来年开春。最后收了种子放到初秋,再撒下去。
打渔船白天泊在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偶尔听见彭嫂在教女儿摇摇唱歌。如要说有什么事,那就是这二十多天里,只要贺二娃贼兮兮往打渔船瞅,一定是彭嫂在船尾方便。每每这时,赵光船先使劲咳声嗽,再用一首“毛主席语录”歌调调半唱半念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自觉最为重要,革命要靠自觉哈!”
于是,贺二娃只得偏转脑袋,酸不溜丢道:“师傅,你唱的是哪首语录歌唷?”之后为掩尴尬,转换极快,他据傲又说:“我是要去问一问,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究竟有没有公社证明?”赵光船便瞪眼发怒道:“人家靠手艺吃饭,你有本事,你下河去放拦河网,不要尽说些不沾水不靠岸的屁话!”待会儿,赵光船平息下来,又用教诲的语气说:“这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小心你贺二娃哪天坐了班房,连个来看你的人都没得!”
沿河岸线上行或下行的人,见这儿泊了打渔船,就有人小心翼翼问,鱼如何交易?很快上游弹子石轮渡趸船和长航局几个趸船上的水手,及其他吃水上饭的人,均嗅到了鱼的腥味,相继拿米、菜油或其他东西来交换。彭老七喜欢实物交换,也收钱。这是自由买卖,犯忌的。彭老七给赵光船说过,家族中有人因此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并且被划为“地富反坏右”分子了。对此,他总是谨小慎微,也忧心忡忡。倒是彭嫂和女儿摇摇无忧无虑,除了补补网,碰到太阳天,彭嫂会烧了热水先给自己洗头,然后再给摇摇洗,洗了头,母女俩在船尾依偎着相互梳头编辫子,还唱那种原生态古老歌谣。
来拿鱼的人越来越多,夜里就有人在下面河滩尽头等着,或在打渔船往回的半道拦截,于是形成了要想吃到鱼,最好是跟着打渔船一起往下走,收了网见了鱼,现过现,提鱼上岸而去,这样最保险。因为当时就是有钱有票有证,也难买到食物,更莫说大河里的鱼。吃这鱼算极端奢侈之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