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金    更新时间:2017-04-27 11:27:30

夏延说,再给我一支烟。

我坐在热风机上暖和,就剩一支烟了。我给了夏延,捏瘪烟盒,扔在地上。

夏延说,要不,你抽吧?

我说,你来吧。

夏延说,你们刚才说什么手洗的,什么啊?

我笑了笑说,是一个黄色笑话。没什么意思,还是你说吧。

夏延说,你说了,我再接着说。

我说,是这么个段子,说的是两口子管那事儿叫洗衣服。有一天,丈夫突然想那什么了,叫孩子告诉厨房里的妻子说,我爸想洗衣服了。妻子心想自己在厨房里干活,也不帮忙,还有那心思。就说,告诉你爸,说,洗衣机坏了。等妻子忙完了,也突然想那事了,就让孩子告诉丈夫说,你告诉你爸说洗衣机修好了。孩子回来对妻子说,我爸说他手洗了。

夏延没有笑,面色苦唧唧的。

我知道他活着的时候跟妻子的关系不好,后来离婚了。他也变成了酒鬼,在轧钢厂是有名的“酒迷糊”,还被人写过一个消息发在集团公司的报纸上,说他改好了,不喝酒了。他还找那个人说人家诬蔑他形象,要那人写声明恢复他的名誉权。后来,那人请他喝了顿酒,了事。

我说,你说啊。

夏延说,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想了想,说,说到你夹着烟去关山跃的办公室……

夏延说,是的,我夹着烟去了,心想,我徒弟马岚岚差哪呢?长相、为人都不错,只因为家里穷是郊区的吗?要不就是那方面的。可关山跃因为那次受伤,好像不好使了啊?他老婆都给他戴绿帽子……我走到办公室门口,没进去,而是绕到窗口,我想看看这家伙干什么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我说,不会是他恢复了性功能吧?

差不多。只见他坐在椅子上,一个女职工跪在地上给他用嘴……他闭着眼睛。上技校的时候,我们洗澡,我就知道他那东西又大又黑,像驴的。看得我下面都硬邦邦的了。那女人嘴里含着他的东西,突然,看见了我,吐出他的东西,妈呀叫着,有人。从地上站起来,衣襟敞开着,两个**白颤颤的。关山跃睁开眼睛。我连忙蹲下来。关山跃走过来喊着,谁啊?给我出来。我实在躲不过去,只好站起来,说,山跃啊,不知道你忙,我过来看看你。你怎么连窗帘都不拉上啊?关山跃说,是你啊,夏延,有事吗?那女的在屋子里背过脸去。关山跃真不要脸,手拉着裤子,那东西还在外面。我都不好意思了。关山跃说,进来吧。没活儿了啊?我说,下面机器坏了,在修。我进屋后,看到那女的,才想起来是被调到库房的那个女兵。她看我进来,对关山跃说,厂长我回去了,库房还要点检。关山跃说,别走,我还没……夏延是我技校同学,没事的。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说,也没啥事,朋友给我送了条烟,我没舍得抽,给你带来了。我把烟放到桌子上,走了。我心里热啊,偷偷转回去,窗户已经拉上窗帘。我蹲在窗户根下面,我听到里面关山跃的叫声,鬼哭狼嚎的,风揭起窗帘的一角,我看见关山跃像狗似的光着身子,在地上爬,那女人骑在他的身上,用一根黑色的鞭子抽打着他……

我说,变态啊。

夏延说,可不是,但能感觉到他的性能力恢复了。后来,我听到了女人的叫声……我回来后就跟马岚岚说,如果你不付出什么的话,也许你就只能当吊车司机了。你知道关山跃需要什么。马岚岚说,我死也不。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回来当工人了,在部队里我就……我说,那就好好学开车吧。起码在厂里开车还是可以糊口的。再说了,这国有的工厂,也比在外面给人打工要好混一些。

我说,我想起来那个马岚岚了,上下班的时候,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脾气有些烈,像匹倔强的黑色小母马,后来跳车的那个就是她吧。

夏延说,是的。但你知道她为什么跳车吗?

我说,不知道。

夏延说,把窗户开个缝吧,真热。要不就把热风机关一会儿。

我轻轻把窗户开了道缝。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从厂房上方有光漏下来。

夏延看了看外面说,天要亮了,我要走了。

我说,你还没说完呢?

夏延说,天亮,我就回不去了。

我说,再说一会儿。

夏延又看了看外面说,那好,再说半个小时,我必须走了。

夏延说,一天夜班,跟这个时候差不多,我干完活,教马岚岚开了一会儿车。白天跟妻子吵架没睡觉,困了。以往我都是在车上对付的,可是,有了徒弟马岚岚,我不好在车上睡了,毕竟人家是一个小姑娘,这样两个人在车上睡觉,总不会有好话的。嚼舌头的人,捕风捉影的人,都在寻找机会呢。我可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我就跟她说,你在车上迷糊一会儿吧,我去下面的班组找个地方睡一觉,如果有事的话,你去喊我。马岚岚答应着,我就去睡觉了。我睡得正香,突然有人冲进来喊我,夏延,夏延,你徒弟出事了。我还沉浸在梦中。我都不好意思说梦,跟你说,也没什么。在梦中,我梦见马岚岚喜欢上我了。冲进来的人上来踢了我一脚,说,你他妈的还睡,出大事了,你徒弟跳车了。我一激灵,跳起来,抓住那人脖领子问,你说什么?你说马岚岚怎么了?那人说,你抓得这么紧,要掐死我啊?赶快松开。我连忙松开。那人说,你那女徒弟从吊车上跳下来了,摔死了……我脑袋嗡地一下,瘫软在地上。我嘴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人扶起我说,赶快去看看吧。他扶着我,我两腿软软的。当我看到马岚岚的尸体的时候,我再一次瘫坐在地上。脑浆子都摔出来了。我呕吐起来。我没有行使好我的监护权。我是有责任的。这可是死人。我责任重大。我跟她在郊区的父亲喝过酒。他父亲是一个菜农,好人一个,托付我照顾好他女儿。我满口答应着。现在,现在,我怎么交代啊?他女儿死了。我抽自己的嘴巴说,你怎么就一个人睡觉去了呢?你能困死啊?后来调查的人下来了,关山跃也赶来调查。结果是自杀。我纳闷了,马岚岚怎么会自杀呢?我因为没有监护好,被扣了半年的奖金。我无颜面对马岚岚的父亲,请假在家休养,直到事情处理完了,我才上班。我再一次找到关山跃,这次,我买了两条中华烟。我想叫关山跃帮我调离吊车岗位。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再干吊车了。只要干吊车,我就会看到马岚岚躺在下面的血泊里,惨不忍睹。关山跃做出为难的样子,说各种理由,吊车司机不够用什么的。我把烟放那,他还是说不行,我急了,说,要不我脱裤子,你操我屁眼吧!关山跃看我急了,连忙缓和语气说,现在吊车工段的工人都人心惶惶的,要是把你调走了,别人再找我怎么办?都调走了,吊车的活谁来干?我说,死的是我的徒弟,又不是他们的徒弟。关山跃说,你要理解我,稳定人心,现在最重要。等这事过去后,我一定给你安排。我气得拿起我的烟,摔门走了。关山跃还在后面说,夏延你别生气。我说,**,关山跃,我再也不会求你了。我骂骂咧咧走了。

当时炼钢车间的环境你也知道。电炉生产的时候,全车间几乎都看不到人,吊车上的灰尘铁屑能有半拃厚。驾驶室的玻璃上也都是灰,平时干活我们都凭着经验。有一天,我跟老婆吵架后来上夜班,她要跟我离婚,在电话里还追着我。我气得手机掉在控制器的缝里了。我打着打火机,照着。我突然发现下面的玻璃上有字。平时也有人在车上无聊的时候,瞎写字的。还有人画什么春宫图的。但下面的那块玻璃上,很少有人写字和画画的。我借着打火机的光亮趴在那里看着,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捡起手机,把那上面的内容拍照下来。我看着,眼泪流了下来。我愤怒地破口大骂。我媳妇又打来电话,也把我一顿臭骂。我保存着那张手机照片。整个人就像掉进了黑洞里似的。我打听了,马岚岚没有安葬在轧钢厂公墓,她父亲不喜欢她埋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在家附近的菜地里,给她选了个地方埋了。我去过她家。一天下三班,我坐火车过去,在她家附近的地里看了看。那时已是秋天,我一下子就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在地里,距离她家的院墙只有五十米远。我害怕她家人看见我,躲在一棵大榆树后面。没想到,他爸挑着两个大粪桶,摇摇晃晃,从院门走出来。远远我就闻到了屎尿的臭味。我不能跟他照面,见到了,我说什么呢?我猴急窜到了树上,在一个大枝桠上,坐了下来。这样高空看着她的坟墓,就像我在吊车上往下看似的。居高临下,看到的更多是空洞。等她爸把粪便倒进了菜地里,粪便顺着垄沟流淌而去,粪桶放在一边,来到她的坟前,掏出烟袋锅子,蹲在她的坟前,抽起来。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身体都佝偻得像一个问号了,在向句号靠近了。我坐在树上,因为下夜班,我差点儿睡着,从树上掉下来。一只老鸹的叫声救了我,我才没有从树上掉下来。那老鸹把一滩稀屎拉在了我的脸上。我不敢动。她爸蹲在那里,抽烟。顺手摸了摸坟上的泥土,就像在抚摸。一只小黄狗跑过来,围着坟转了几圈,然后,挨着老人的脚边趴下来。我坐在树上,头上是老鸹窝,不时有红黄绿等颜色的屎落下来。我忍受着。屎。还有呱噪。突然,那只小黄狗看见我了,冲着树这边汪汪地叫起来。老人看到树上的人,但不知道是我。我连忙从树上跳下来,猫着腰,扭头逃走,蹚过一条河,朝车站方向跑去。在河水里,我顺手撩起水洗了洗脸上的老鸹屎。在河里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马岚岚的声音说,师傅你跑什么啊?我和我媳妇离婚了。我天天喝酒。有时候关山跃迎面走过来,闻到了我的酒味,连忙扭过头去。他有些害怕我。要是往常他早就勒令手下的人记下我,罚我的款了。他越这样,我越喊他,关山跃,关山跃主任,我喝酒了,你怎么不管啊?我假装追赶着他。他逃之夭夭。知道我当时最喜欢的一个手势是什么吗?那就是两手握着一把枪,对着关山跃的背影砰地一枪射过去。可我没枪。我的嘴里还说着台词,我以党和人民的名义叛你死刑。现在,我开枪为你送行。

我打断夏延的话说,我刚刚在网上买了一把手枪。

夏延说,别打断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夏延说,过了一段时间,老厂长退休了。关山跃成了厂长。这属于破格提拔啊。我听说,他媳妇在转山沟里开了一家洗浴中心。集团公司的领导常常光顾。什么桑拿、按摩、足疗、性服务统统免费。自然在投票上,关山跃胜过一筹。我几乎要忘了手机里那张照片的事情。我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背影很像马岚岚,我追上去,喊着,马岚岚。那女孩回过头来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啊!我才恍然,那不是马岚岚。我妻子和我离婚后,跟开鞋店的南方老板混在一起。我喝多了酒常常去那鞋店里闹,几次都被保安打出来。鼻青脸肿的。有一天喝多了,摔倒在地上,手机从兜里甩了出来,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相册打开了,出现了那张照片。我看了看,不知道是什么,想了很长时间,我终于想起来了。我阴冷地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我给关山跃发了一个短信说,马岚岚托梦给我,说你强奸了她,她才从吊车上跳下去的。如果你不想麻烦的话,拿五万块钱摆平。过了差不多一下午的时间,电话才打过来,声音低沉地说,你谁啊?我要告你诽谤罪。我说,你他妈的关山跃,你当了厂长连我的号码都没有了啊?我是你祖宗夏延。他语气缓和了说,是老同学啊?我说,别跟我套近乎。你给钱还是不给?他说,你做了个梦,我就给你五万块钱啊,你的梦怎么这么值钱?你要是缺钱花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万块钱先花着,不用还了。我说,不要你的一万,我就要五万。你给还是不给?他说,老同学,你这不是勒索吗?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抓起来,我老丈人可是东山区公安局的,你知道的。我说,别拿这吓唬我。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他问,你有证据吗?你空口无凭,我就可以告你。我说,操,没有证据,我敢跟你要五万块钱吗?老弟近年来喝酒欠了不少酒钱,你看看能不能帮我这一回。我也圆滑起来。关山跃说,钱是小菜一碟。我要看看你的证据是否值这么多钱。我说,当然值了。我是看在我们同学过一场的份上,要你这个数,要是别人我就让他名誉扫地,前程尽毁。你掂量掂量吧。如果我把它发到微博上,微信上,你可想而知后果会怎么样。

我问,你收到那五万块钱了吗?

夏延说,他敢不给吗?我把钱给了马岚岚她爹,让他把坟修一修。

我问,那照片上到底是什么啊?

夏延看了看窗外说,天马上就亮,我再说几句就走了。我收到五万块钱,可觉得一个生命就那么死了,这点钱太少了,我留了一个心眼,复制了照片,又开始给他打电话。那天晚上,我夜班,他好像定位了我的手机,来到吊车上,就是这2号车。我们在走桥上争吵起来,他把我推了下去……我必须走了。

他站起来,开门就走,渐渐消失在虚无之中的时候,我喊,那照片上到底是什么?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我看见厂房外的光线狂躁地扑进来……

那些在黑暗中声嘶力竭的机器们仍旧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扑簌簌的光线笼罩在它们冰冷坚硬的身体上,像一张网。

一只误闯进厂房里的喜鹊叽喳叽喳地叫着,寻找着冲出去的缺口。

我在车上伸了一个懒腰。

又一夜过去了。我感到浑身无力,筋疲力尽,好像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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