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朱米打电话来说,我上班了,饭在锅里,你热一下吃,别凉吃,你的胃不好。
我说,好的。
我还想问什么,朱米已经撂了电话。她是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
回到家,我先上网查看了我的订单,已经到了望城快递员的手中,正在路上。我看到快递员的电话号码,想打过去,想想,还是算了。一两天,我总会收到的。
我吃了饭,躺在床上,总觉得落了什么在厂子里。后来想起来,是那本米勒的《黑色的春天》。我连忙打电话给下个班的司机,让他帮我收好了,别丢了。
我打完电话,依偎在枕头上,睡着了。
那个黑衣女人入侵了我的梦境。
我问,你是谁?为什么我老是看到你。你是人是鬼?
黑衣女人说,不要问为什么,跟我走。
我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你不会要带我到阴曹地府去吧?
黑衣女人沉默不语,在前面走着。她就像攥着我的魂似的,我只好跟着她走。我甚至想入非非。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
我说,这不是轧钢厂吗?
黑衣女人还是一声不吭,在前面走着。她进了轧钢厂厂房。我尾随着。她来到2号吊车下面,慢慢地顺着梯子,走上去。我说,你要干什么?我是不会背叛朱米的。她轻声说,上来吧。她进入驾驶室。我看见门还是锁着的。目瞪口呆地看着。今天这车怎么没有司机?我当然知道钥匙藏在什么地方。找到钥匙,我进去。她已经脱光衣服等在那里。她裸体的光有些刺眼。我不敢看,心怦怦地跳。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我转身要走。她纤细的手指拉了我一下。她突然发了癔症似的,身体扭曲着,挣扎着,然后,趴在地上,就像有一个魔鬼,在跟她搏斗,她挣扎不过,只好趴在地上……她扭动起伏的身体,我看懂了,她趴在地上,痛苦的身体抽搐着……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慢慢归于平静。是的。平静得可怕,瘆人了。她穿上衣服,走出去,来到车上的走桥上,跳了下去……
我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拿起床边的《睡美人》看了一会儿。阅读也不能平复我内心的愤怒和悲哀。
中午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快递的。
我说,我在家,你送来吧。
没想到电话里说,建宏啊,我是李豹。你把我当谁了?什么给你送到你家啊?
我说,我在网上买了一把手枪。玩具的。
李豹说,你不会又梦游了吧?我找你还真跟手枪有关。
我愣住了,连忙问,怎么回事?
李豹说,我以前的一个战友当团长了,在郊区的部队,让我过去玩,还说给我搞了几十发子弹,让我过过手瘾。我就想到你了,你跟我去玩吧?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好啊,好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碰过真枪呢!
李豹说,你怎么感谢我啊?
我说,你说。喝酒还是什么的?你说。
李豹说,开玩笑的。下午一点,你下楼等着,我战友开车过来接我们。
我说,妥嘞。
吉普车载着我和李豹来到了郊区,突然,汽车开锅了,水箱没水了,在一棵大榆树下面停下来。李豹的战友骂着小司机说,娘希匹的,你狗日的还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开了你。小司机连忙说,对不起,团长,下次我不敢了。李豹劝说,算了吧。小司机跑去旁边的河里舀水,我们从车里下来,在榆树下面抽烟。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水泥筑的坟茔。我静静地看着,从我们身后,走过来一个黑衣女人,经过我们,进入我们的视线里。她向那个坟茔走去,来到坟茔跟前,突然不见了。我心里一惊,问,李豹,你看见一个黑衣女人了吗?李豹说,哪来的什么黑衣女人?建宏,你这两天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撞见鬼了。我说,我真的看见了。李豹问旁边的战友,你看到一个黑衣女人从我们的面前经过了吗?李豹战友说,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李豹说,看看,三个大活人,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你一定是撞见鬼了。我怔怔地看着那菜地里的水泥坟茔。哑然。我转移视线,看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峦,是那么洁白,白得惊心动魄。
小司机过来喊,团长,水加好了,可以走了。
吉普车飞快地驶进部队大院,拐进靶场。
握着沉甸甸的手枪,我真想占为己有。团长发给我十发子弹。我开始射击,我怕人家笑话,说,我从来没碰过真枪,也没射击过。我瞄准靶心。9环。10环。9环。10环。10环。10环。9环。10环。10环。10环。
团长在旁边说,你真不赖,可以算得上是神枪手了。
李豹没有我的成绩好,连打了两个7环。
团长说,豹子,看来你老了啊。
李豹说,退伍都快二十年了,能不老吗?
团长留我们吃了饭,菜肴丰盛,还有山里的野味,我们喝了点儿酒。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说,你是徐建宏吗?你的快递到了。
我说,我在郊区呢,麻烦你送到嵩明小学,找朱米老师。我把她的电话发给你。
小司机送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路过那棵大榆树的时候,我向窗外望了望,朦胧的光线中,那水泥的坟茔,就像宇宙飞船似的徐徐升起……直到消失在云层里。我想问李豹看到了吗?可他已经喝多,睡着了。
回到家,朱米已经下班回来,把一个口袋扔给我说,你的玩具手枪。我拆开包装,拿出“手枪”,握在手里,一点分量都没有。我说,什么破玩意儿!上当受骗了,还他妈的是塑料的。玩具店里比这好的,有的是。朱米看了一眼,直撇嘴,去厨房做饭。我看着手里的玩具手枪发呆,我的耳边再一次响起枪声。我举起枪来,对着虚无的靶子射击……
枪声此起彼伏。
我突然想起什么,停止射击,喊着,朱米,你过来。
朱米说,什么事啊?我做饭呢?
我说,重要的事。
朱米两手在围裙上擦着出来问我,什么事啊?
我问,昨天晚上,你被带到派出所了吗?
朱米说,派出所带我去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我问,那我昨晚上班前干了什么?
朱米说,你还有脸问,你上班前不睡觉,非得要我……还像狗似的,非得要……想想我都脸红,你弄得我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没事。
朱米说了句,无聊。转身进厨房了。
我大声说,朱米,我爱你。
朱米在厨房里说,你疯了,你疯了。
我再一次举起手中的手枪,它轻飘,没有重量,一看就没有真实感,但我举着,举着,我的耳边响起了枪声,是的,枪声,此起彼伏……
窗外下雪了,纷纷扬扬落下来,淹没即将来临的夜晚。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