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金    更新时间:2017-04-27 11:27:15

我总觉得有人悄悄地爬上来。我屏住呼吸,听到了脚步声。我端正身子坐起来。有人在走桥上走来走去,甚至有打开配电盘的声音。我紧张起来,配电盘我接班的时候忘了检查了。如果被关山跃他们发现毛病,又要扣钱。可是,我听到配电盘的门关上的声音。再没有动静了。我想站起来,上车上看看。这才看到我的那本《黑色的春天》还摆在控制器上,我连忙藏起来。这台车离厂门口很近,不会是有人上来偷东西吧?有一年中修的时候,车上的很多电气设备都被偷走了。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枪,如果我有一把枪的话,即使一把仿真的玩具手枪,也可以壮胆,爬上去,大声说,举起手来。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如果我为了国家的财产牺牲了,那么能给我一个烈士称号吗?几年前,一个司机被电死了,家属要求在死者身上披党旗。好像最后也没达成协议。我这个胆小鬼,还是算了。我看了看门上的锁,不放心地,又用手拧了拧。这时候,一股强烈的酒味,蛮横地侵入我的鼻孔。我轻声关上窗户。又过了十几分钟,我以为那人从车上走了,我想继续睡会儿。突然,我听到车门外面有人敲门,顿时毛骨悚然,从椅子上摔到地上。我找着螺丝刀什么可以防身的,但什么都没有。我爬起来,抓住椅子,想,如果他闯进来,我就用这椅子砸他。为了睡觉,我特意把车开到一个背光的地方。我看不到外面人的脸。他还在敲着。我问,谁?我的声音颤抖。两手紧紧地抓住椅背,随时都准备举起来,砸过去。一定不是关山跃他们。要是他们的话,早就另一种语气说话了。那种飞扬跋扈的声音。这个人的声音不是,有些颤音,有些柔软,有些无力。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幽幽的。

建宏,建宏。

这是一个认识我的人。谁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又喊着,建宏,建宏。这声音我熟悉得吃惊。

我说,你到底是谁?你不说的话,我可要用椅子砸你了啊?

别……别……建宏……看来你把我都忘了……这才两年啊……真伤心啊……

我脑袋里画魂,他说这才两年,什么意思?谁?

我想不起来。

建宏,让我进去吧。大冬天的你让我在外面待着,我冷……我冷……建宏……开门……让我进去暖和一下……今年的冬天真他妈的冷……

他的酒味还是顺着窗玻璃缝钻进来,熏得我难受。黑暗之中,我仍看不清他的脸。什么人这么晚了不睡觉,跑到吊车上来,还喝了酒,还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人?

我还是不敢开门,战战兢兢地两手扶着椅子。

以前下面干活的一个工人跟我不错,有一天晚上,他爬上来跟我说,想借我的地方用用。我当然明白了。我就下车躲到一个柱子后面,看到一个女职工跟着他爬到了车上,在驾驶室里嘿咻起来,一阵浪叫,听得我心里面直痒痒。我后来问那哥们,你们采用的什么体位啊?他傻笑着,不说。

听声音,也不像是那人。

建宏……建宏……开门……你再不开门的话,我就砸玻璃了……

你敢,你信不信我把你扔车下面去,这二十多米高,摔死你个狗日的。

其实,你摔不死我的。

我听了这话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头发从发根开始簌簌的,紧跟着全身的汗毛也都发出毕剥的声音,竖立起来。

我几乎哀求着说,你赶快下去吧,一会儿,关山跃要来检查的话,你在车上,会害了我的。我求求你。

他也许不会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问。

我说关山跃也许不会来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到底是谁?

这个时候,如果我轻声拧开暗锁,抬起脚来,一脚蹬过去,保准能把他摔到下面去。我没有那么做。坐下来,他存在于车门外,还是给我压力。我仿佛听到了哭泣的声音。那哭声有些瘆人。我说,你哭什么啊?你到底是谁?

我……我……夏延啊……

你说你谁?

夏延……

真的是你吗?夏延,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我……

他结结巴巴起来。

我连忙打开门,说,赶快进来吧。你早说你是夏延,我不就让你进来了吗?

夏延进来。

我说,你坐椅子吧?

夏延说,不用。

我说,你又喝了很多酒吧?

夏延说,不喝酒干什么?

夏延看上去老了很多,头发灰白。

我问,你还好吧?

夏延说,凑合着混。

夏延确实在两年前死了,从吊车上掉下去,摔死的。

当我知道是夏延后,我不那么害怕了。我很想和他拥抱一下。由于空间的狭小,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到的是一片虚无。

我问,你怎么跑回来了?

夏延说,我四处游荡,路过轧钢厂的时候,我就来看看。

我说,这地狱般的地方,你来干什么?有什么怀念的吗?

夏延说,只是无聊。

夏延死的时候,我在家里休假,只是听说是从吊车上摔下去的,五脏六腑都摔碎了。厂里的最后结论是,夏延上班的时候,喝酒了。上小车上检查的时候,从上面摔下来了。厂里赔偿了十五万块钱。

我问,厂里说你是从小车上摔下去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夏延说,别听他们胡扯。

我问,那是怎么回事啊?

夏延说,是关山跃害我,杀人灭口。

我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他害你。

夏延说,这说来话长了。你不困的话,我可以跟你说说。

我说,不困了。

他脸色晦暗,低着头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我连忙掏出烟,递给他。我掏出打火机要给他点上,只见他,手指在烟头上捻了捻,通红的烟头就亮了。

夏延嘬了一口烟说:我跟关山跃是技校的同学,那时候,他家里很穷,他爸是炼钢厂的,有一年炼钢车间大爆炸,他爸在那次爆炸中,连骨灰都没留下来。他成了遗属。他妈当时是大集体的衬板车间的工人。他爸死后,他妈当上了人事员。他妈是一个破鞋。据说,爆炸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夜班,爆炸声响起的时候,他妈跟班长在仓库里**呢。炼钢车间和衬板车间离得很近,爆炸声,强大的冲击波让整个厂区都地动山摇起来。把干他妈的那男人从他妈身上晃下来了。炼钢车间火光冲天。男人出去就跑到炼钢车间看热闹去了。他妈这时候还没穿衣服,躺在草编袋子上。男人跑回来说,你家男人被炸没了,你赶快去看看吧。他妈连衣服都没穿上,就要往外跑。男人说,你妈的,穿衣服。这么出去,还不把我暴露了啊?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夏延说,听人说的。

我问,那关山跃呢?说说他。

夏延说,关山跃不就成了遗属吗?再加上他妈是破鞋,在厂里跟人睡。关山跃技校没毕业就被送到天津上大学了。学的机械专业。毕业后,回到我们厂,成了技术员。还搞了几项专利。新来的厂长看他年轻有为,就提拔他当了炼钢车间主任。我那时候还是吊车工。来炼钢车间是他要求的,他说,他要在他父亲牺牲的地方有一番作为。在厂大会上,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说要继承父亲的遗志,把炼钢车间的产量搞上去。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炼钢车间月月超产。他当上了厂劳模,公司的劳模,还去了省里接受表彰。也许,真的是他爹的鬼魂在保佑他吧。他还把几个搞过他妈的工人调到最苦最累的岗位上去。儿子越来越有出息了,他妈这老逼也收敛了很多,后来经人搭线,嫁给了厂里退休的电气高工。那高工老婆子宫癌死了。听人说,他妈欲望强烈,高工有些力不从心,但高工发明了一个电棒,像电棍似的,一按,噼里啪啦地冒火花,他妈就像杀猪似的叫着……

我打着哈欠。

夏延问,你困了吗?

我说,有点儿。

夏延问,你还听吗?不听,我就不说了。

我说,你说吧,我听着。

夏延问,我说到哪了?

我说,你说到他妈……

夏延说,他妈这样,有邻居不干了。影响四邻啊。关山跃跟高工商量,在郊区给他们买了一个二层的别墅。这钱哪来的?都是他倒卖炼钢车间的废钢铁,还有一些炼钢的辅料厂家送的。

我心想,那时候,你跟人家关山跃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他怎么会跟你有交集呢?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

我没有说。

夏延好像看出我的半信半疑说,你不信吗?我这可不是酒话。不是。

我说,没。

我又想我买的“手枪”了。

“前几年下岗分流,老厂长不忍心让工人们回家流放到社会上去。房地产在那几年刚刚抬头,关山跃的脑子就是好用,他想到给死人盖房子。也就是公墓。轧钢厂把多年前的农场改成轧钢厂公墓。把厂里大集体和劳务的工人都派到卡尔里海上的那个岛屿上修公墓。没有工资,但每个人都会分到一两个墓穴,自己找门路卖出去后,就算工资了。我们这些没有被分流的工人,也都以工资抵了一个墓穴。就是以前的公募金。是募捐的募。我去看过一次,那公墓建得很有想法,几乎就是轧钢厂的翻版。厂里的很多废旧的机器都拉去了,在那里安装。公墓竣工后,我把我的股份卖给了亲戚。你猜怎么着?关山跃给他爹建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在轧钢厂公墓的制高点上,还建了花岗石的纪念碑,上面写着:革命烈士。钢厂功勋。万古流芳。永垂不朽。他爹当年爆炸连骨灰都没了,建的只是一个衣冠冢。建完轧钢厂公墓,关山跃又回到炼钢车间。这期间,他结婚了,媳妇是东山区公安局长的女儿,叫金秀花。要不是出事了,关山跃很可能被调到区政协去。出什么事了?关山跃在夜班检查工人劳动纪律的时候,路过炼钢炉,突然,从里面崩出来一块铁皮,速度飞快,子弹一样穿进他的小肚子里。住院治疗,什么结果,不知道,好像影响了性功能。他老婆就开始给他戴绿帽子了。调走的事也泡汤了。那以后,关山跃更是以厂为家,像幽灵似的在工作现场转悠,阴魂不散。

“我跟他的梁子是这个时候结下的。我们吊车工段刚分配来几个退伍女兵。一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美若天仙,再加上军人的气质,看上去更加迷人。其中有一个叫马岚岚的,分给我当徒弟。关山跃几乎天天到吊车工段来开会,讲大道理,眼睛像长了钩刺似的,落在那些女兵的脸上、身上。有时候,还找她们去谈话。每次回来,马岚岚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她跟我说,师傅,我不想在轧钢厂干了。我问,怎么了?她也不说。呜呜地哭。我问,是不是关山跃欺负你了?她摇头。我问,那咋了?她不说。眼看着其他的女兵一个个调走了,不是去当人事员了,就是调到仓库看库房,还有个去了机关团委。只剩下马岚岚。毕竟是我徒弟,我看不过去了,我去找关山跃。我徒弟马岚岚差哪啊?那天是星期天,关山跃几乎以厂为家了。他的办公室在一楼。我知道他在,没活儿的时候,我想找他说说我徒弟马岚岚的事。到底差什么?毕竟我们技校同学一场,也许可以给我个面子。我知道他抽中华烟,特意买了一条夹在衣服里。”

这时候,3号车靠过来。开3号车的是刘贵林。

夏延连忙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

我只好开门站在门口,问,干什么贵林?你干完活儿了吗?

刘贵林说,干完了,我看你一个人在这车上待着,干什么呢?手洗呢?

我说,你他妈的才手洗呢。

刘贵林说,我家洗衣机没坏。你还有没有烟了,我的抽没了。

我说,你他妈的是没烟了啊?

刘贵林的3号车紧靠着我的2号车。

刘贵林说,我过去取啊?

我说,你别过来,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我给你扔过去。

我掏出烟,隔着只有一米多远,可是,烟卷轻,飘到下面去了。

刘贵林说,白瞎了一支。

我从兜里掏出手套,说,现在我给烟带上套,看它还轻飘飘的。

我把几支烟装到线手套里,挽成一团,扔过去。

我说,绣球,接着。

刘贵林伸手一下子就接住了。要把手套还给我,我说,你留着用吧,我还有新的。

刘贵林点着了烟,跟我说他白天打麻将输了一百多块钱。

我说,你不会是被那些小娘们给下套了吧?

刘贵林说,没,真没。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在麻将馆遇到的小娘们,回黑龙江老家了。她还真是洗浴中心里坐台的,妈的,钱挣够了,回老家过年了。

我说,那她的活儿一定不错。

刘贵林说,他妈的太职业,叫起来,我受不了。

下面工人吹哨了。听上去就像催命似的。

刘贵林说,那边又来活儿了,我过去了。

我说,去吧。

厂房里很冷,我冻得哆嗦着回到车内。

刘贵林开着3号车,走了。

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尖利刺耳,打破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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