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工厂里,开始换工作服。蓝色的。上面有编号。我的是0215。蓝色的。粘在左胸上。原来是黄色的。后来因为轧钢厂老是发生事故。关山跃迷信,找了一位“大师”来厂里看了,当看到工人胸前的编号时,说,你不是天上龙,你是水中龙,不能用黄色的。关山跃问,大师看看用什么颜色好呢?大师捻着山羊胡,故作思考状,沉默良久,张开两片薄嘴唇,露出黄牙,慢条斯理地说,黑色,丧气,不行。红色,火裂了,也不行。用蓝色吧,近水的颜色,正适合你水中龙。再说跟衣服裤子的颜色相配。关山跃连声吩咐手下,让所有的工人现在把胸牌都拿掉,等下一批蓝色的做好了,再佩戴。
我看了一眼我裆部的枪,还是支棱的。再看看其他工人的枪,都是萎蔫的。旁边的同事连余说,建宏,你想什么了?你的**还支棱着,你就不怕这大冬天的,冻坏了,到时候,你的媳妇可能就是别人的媳妇了。我没搭理连余。从他们的脸上,我什么都没看到。没有。可能他们还不知道吧。否则,他们会欢呼的。在来厂区的路上,我在一家小超市买烟,顺便问了一句,有鞭炮吗?店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皮肤很白,微胖,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全国的城市都雾霾,不让放鞭炮了。这么晚了,你买鞭炮干什么?我说,没有就算了。我心情有些沮丧。
我不搭理连余是因为他是关山跃的人。就像电影里潜伏在我们队伍里的密探。我看着他,心想,这回你可算蹦跶到头了。连余换完衣服,走了。
我才小声对刚来的李豹说,你听说了吗?关山跃死了,被人用枪打死的。
李豹瞪着两只豹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大点儿声,别说话像屁崩似的。
我承认我原来是一个大嗓门的,关山跃当厂长之后,我变得细声细气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李豹看我止声不说,脾气上来了,说,你个娘们儿,有什么,说。别放在肚子里憋着,都憋臭了。
我还是不敢大声,只是提高了一点点儿音量,靠近李豹说,关山跃死了。
李豹的两只豹眼左看我一眼,右看我一眼,上看我一眼,下看我一眼,说,你没事吧?你梦游来的吧?你就不怕叫连余那些败类听见了,给你打小报告吗?你是不是钱多了,不怕扣了。还是你发烧感冒了,说这样的胡话。
我说,真的,真的。我没发烧。
李豹说,那一定是脑子里的哪根弦出错了,黑灯瞎火的你说胡话。你说胡话,就不怕山跃老贼来惩罚。到时候你屁滚尿儿洒……
这李豹有时候说话,顺口了,就来几句数来宝。
李豹说,你屁滚尿流不要紧,到时候,我们全班人马要跟着你受惩罚,受惩罚……可我李豹山中走,遇上豺狼也要让我三分天下……
我说,是啊,我也只跟你李豹说了。
李豹说,豺狼多了,我也只能自保,你莫要连累我跟你苦找……
我心里想,这李豹今天怎么了?以前都是跟关山跃对着干的。现在怎么也胆小了。我蔑视地看了看他,说,就当我没说。
李豹说,我耳不聋,嘴不哑,眼不瞎。要当你没说,敬老子烟一棵。
我连忙从兜里掏出来一棵烟,递给他。他正穿着裤子,伸过嘴来,叼住。我眼疾手快,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我学着他的腔调说,你李豹嘴严腰硬,我佩服,以后有你烟儿抽。你李豹本来一武夫,现在不羊也不虎……
李豹说,不羊不虎也没什么,不做山跃狗和奴,不卑不亢,我本色,只为三斗米粮,腰且弯。他日东山再起时,我又是李豹一汉子,能屈能伸方英雄。打打杀杀激情过,人生四十著精神,我本男儿驰疆场,如今落配囚厂中,苦乐辛酸我自知。
我突然听人在身后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对戏词呢?
我回头一看是连余,吓得我丢了三魂四魄,腿打战。
我问,连余你怎么回来了?
连余说,我打火机忘衣兜里了,回来取。你们的戏词很好啊,我都听了好长时间了。你们两个好像在密谋什么似的。
我说,没,没,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除了开吊车,还能干什么?
我试探着问,连余你都听到什么戏词了?
连余说,听你们的戏词长知识啊。
我说,拉倒吧。来来,连余抽烟。
我掏出烟递给连余。
连余推让着说,不抽,不抽。
李豹换完衣服说,连余,人家这么让你烟抽,你怎么也该给个面子啊?别在这装啊!
连余听李豹这么说,连忙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我伸过打火机给他点上。
连余在厂里尽管有关山跃给他撑腰,但还是在心里惧怕李豹的。李豹要是豹眼一瞪,他连余也跟着腿肚子转筋。
我看着他俩走了,连忙戴上安全帽,跟在后面。我想,看来他们是真不知道关山跃被人枪杀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连我都被调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我的一场春秋大梦吗?这么想,我浑身的汗毛孔再一次紧缩起来。刚听到关山跃被人枪杀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汗毛孔里面的笑声。现在,没有搞明白是梦还是真的,我不能放松警惕,以为我们自由了,其实可能是一个阴谋。这时候,我更希望这是一场梦吧。
临近午夜的厂房里机器轰鸣,屋顶的照明灯看上去格外明亮。
我想,也许买的手枪已经在路上了。
内心不禁欣喜若狂。
班组开会的时候,班长老奎絮絮叨叨着,老生常谈。安全。劳动纪律。劳动纪律。安全。一年到头就是这些套话,听得我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我们已经学会做牛了,他说他的,就当他是对牛弹琴。还有几分钟才到接班时间,老奎唠叨完了,最后说,今晚上关山跃值班,大家都要注意了。听说他又制定了新的规章制度来约束我们,如果你们觉得你们起五更爬半夜挣来的钱容易的话,你们就不听我的话,都交到关山跃的手里。我事先说好了,你们违反了,你们自己掏钱,我可不给你担着,我也是拖家带口的人,指着这份工资……
我的心就像气球被扎了,一下子颓丧起来。看来关山跃被枪杀只能是我的梦了。我想给朱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想想也许她睡了,还是下班后再说吧。看来我还是要继续绷紧神经,死马当活马吧。
安排工作的时候,老奎对我说,建宏,你上2号车吧,姚皮子今天不来了,借出两天。
连余是一个小道消息灵通的人,外号“连小广播”。他说,姚皮子是在家里上班。这两天不是开什么会吗?他家楼上住着一个上访户,咱们厂退休的老太太。厂里政工干部怕老太太上访,分几伙人在汽车站、火车站等各处把守,只要老太太这几天不去上访就大功告成。姚皮子家住一楼,正好可以看守老太太。所以就借出两天。
谁问了一句,那老太太上访啥啊?
连余说,还不是退休退得早了,工资开得少。
我竖起耳朵听着,多么希望能从他们的嘴里听到关山跃死亡的消息。可是,没有。没有。既然老奎说了今晚上关山跃值班,那么……可我觉得我应该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看到关山跃我这颗心就不会落下。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悬案。山跃老贼你……你……你……折磨死我们了……了……
接班的时间到了。
我们纷纷站起来,往屋外走。这个时候,不知道关山跃在哪个角落里猫着呢。不上车检查,被他发现了,最少罚二百块钱。
我们的休息室在二楼,楼下是变压器室。
老奎站在平台上喊我们,我刚才忘了说,上个班的天车工把下面干活的人,手指头给勒掉三个,晚上干活都注意了。
我走在通往2号车的安全通道上。厂房里的灯光晦暗下来,偌大的厂房像一个巨大的山洞。那些运行的机器幽灵般吐出红色的舌头,盘卷着,然后,切断,堆积在生产线上。吊车在半空中跑来跑去忙着从生产线上下钢。我的眼睛格外敏锐地四处看着,甚至某个角落里也伸进目光,看看有没有关山跃和关山跃手下的那些人。安全科的。劳资科的。纪律检查小组的。我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些角落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心里多少有些放松下来。
2号车在靠近厂房门口的端头。很僻静。活儿不多。能轮换到2号车,就像过年了。我脚步加快,2号车上的司机在上面等着交班。焦躁地在走桥上走来走去,像一头黑暗中的猛兽。我爬上梯子,说,你下班了。那司机叫刘宝柱。跟李豹是一批的退伍兵。人老实,不愿意说话,外号“活哑巴”。 但要说起话来,能呛死你,像火药。一般我们都很少跟他说话。他收拾东西下车,走到梯子一半的时候,我还是不禁问了一句,今天关山跃下来检查了吗?“活哑巴”看着我说,没看见。我想他的阴魂也会累的,要歇息几天吧?我笑了笑,爬到小车上开始检查抱闸、钢丝绳、减速机、车轱辘上的螺丝等。回到驾驶室,写完安全记录,我依偎在椅子上,心生纳闷。关山跃到底有没有被人枪杀?我想得脑袋瓜子都要裂了,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了。我拿出带来的一本小说《黑色的春天》,翻看着。我总是利用工作的空余时间来阅读。尽管这是违反劳动纪律的。我也被抓到过,扣过钱。但我想,这样的阅读对于我是重要的。车里面的灯光有些昏暗,我移动大车,找了一个有灯的地方。灯光野蛮地扑进驾驶室内,亮如白昼。我蜷缩着身体,是的,蜷缩着。这样下面的人不容易发现。那次被扣钱是因为,关山跃带着人从厂房一端的梯子悄悄地爬上来,我沉浸在书中,没有感觉到他们上来,结果,破财了。现在,我多少学乖了一些,耳朵也时刻警惕着,听到什么声音,我就把书藏起来。藏在什么地方?藏在腹部,生殖器的上面,贴着皮肤。外面有裤带勒着,不会掉下去,再说还有生殖器挡着,也不容易掉。哈哈。隐秘吧。这个时候,我仍旧可以用下半身思考。哈。车内的热风机,风扇刮着罩子,哗啦哗啦的。温度要比外面的气温高很多,空气是干燥的。那么大的一个空间里,我感到憋闷,呼吸困难。我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外面的冷空气可以进来一点点儿,呼吸会变得舒服一些,湿润一些。外面的冷风裹挟着那些机器的声音。那些钢铁腥冷的味道。那些润滑油的味道。那些火红的钢铁被水清洗过后的蒸汽味。腥臊腥臊的。即使有这些气味,也总比驾驶室里干燥的空气要好多了。我们的身体被干燥着,我们的思想被禁锢着,我们的青春已提前预定了坟墓。这里,轧钢厂,就是我们的坟墓。我看了一会儿小说,有些困了,但我想,好不容易轮到一个没有活的车,要睡觉,明天回家再睡吧。看来明天睡觉不会有人打扰了。关山跃好像没死。我购买的手枪在路上的距离,离我更近了。在小说里看到这样的一段话,我的眼泪突然在眼眶里打转。
“想像一下你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你的命运。坐在你母亲子宫的门阶上,你消磨时间——或者时间消磨你。你坐在那里唱你无法理解的万物赞歌。外边。永远外边。”
潸然泪下。
我在驾驶室里呜呜地哭着。
我尝试过外面的世界,同样让我遍体鳞伤,我只好回来,继续把“牢”底坐穿。
李豹发来一个短信说,检查的下来了。
我连忙把书藏在我的隐秘部位,正襟危坐。我在等待。凌晨两点多了,还没有来,我的上下眼皮在打架了。我把窗户的缝隙开大一点儿,这寒冷的冬天总是可以让困着的人醒一醒的。我甚至爬到了走桥上,朝四周眺望着,像一个哨兵。后来实在太冷了,我又瑟瑟地回到“岗楼”里。我短信问李豹,真来了吗?李豹把电话拨过来,说,刚刚从我的车下面过去,不过,没有山跃老贼。你换衣服的时候说的那件事情,你听谁说的?我故意打马虎眼问,什么事情?李豹说,你说什么事情。别跟我绕弯啊。我说,也许那是我的一场梦游。在不能确定真实的情况下,就当我没说过。如果是真事的话,我想,我们厂里在人心上会经历一次狂欢的地震。李豹说,我操,跟我拽啊。不说了,下面来活儿了。你今天的2号车没活儿吧。我说,嗯。李豹说,那就睡一会儿吧。这样的时间,不能浪费了。我说,嗯。
我跑到车上,跳过栏杆,在走台上撒了泡尿,回来。蜷缩在椅子上,想睡了。但心里面老想着关山跃要是带人来查岗,那可就惨了。迷迷糊糊,睡不踏实。我总觉得有人悄悄地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