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建宏。
姓什么?
徐。
你连起来说不行吗?哪来这么多废话。
姓名?
徐建宏。
性别?
男。
我看了看对面的警察,好奇,他看不出我是男的吗?
别走神,注意力集中了。
我正襟危坐,目光看着警察下颌下面衣服的第二个纽扣。黑色的。
籍贯?
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出生地或者你父辈生活的地方。
我要想想。连山关满族自治县。
怎么进城的?
我爸妈是知青,假离婚,1989年办回来的。
现在哪个单位的?
望城轧钢厂。
上班几年了?
二十年,整。
职务?
吊车司机。
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你都做了什么?
我想不起来。
想。
我在想呢。哦,我想起来了。
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不会抗拒。
别废话。
我没废话。我真的不会抗拒,我是一个胆小鬼。
别啰唆。说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我在睡觉,晚上夜班,不知道怎么,就被你们带到这里了。就这么回事。我都不知道怎么来的。是你们把我从睡梦中搬运过来的吗?你们给我戴手铐了吗?我这手上怎么没有感觉。我这是被捕了吗?
别废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就这些,我就想起这些。你睡觉的时候会做什么?除了睡觉,只能是睡觉了。我夜班,我们轧钢厂工作量大,本来我的工作应该两个人做的,可很多人走后门去机关工作了,变成了脑力劳动的。脑力劳动的统治着体力劳动的。有句古话,我忘了。吊车,知道吗?特殊工种。高危工种。我们要不小心的话,就是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尤其是不睡好觉,更危险。你问我做了什么?我睡觉了。
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没。就睡觉了。你们不能这样审问我,如果要审问我也可以,要跟我们厂里打个招呼,如果,我因为睡眠不足,造成了人身伤亡,由谁来负责?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这样审问我?
还跟我们兜圈子,放聪明点儿。我们掌握了你的全部情况。
我没有兜圈子。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我困了,要睡觉。还要上夜班呢。如果我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有人身伤亡的话,你们要负责任的。
你倒威胁起我们来了啊?
我不敢。我说的是事实。
结婚了吗?
结了。
你妻子的名字。
尤红。
那么现在那个跟你住在一起的叫朱米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同居。
你离婚了吗?
即将要离。这些与你们有关系吗?我到底怎么了?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们说。如果我犯法了,我愿意伏法。
对面的两位警察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名年老的警察一拍桌子,吓了我一跳。
老实交代。等我说出来,就晚了。我这是给你坦白的机会。
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是睡觉。
还跟我们兜圈子是不是?朱米都交代了。
你们把她也逮捕了吗?她在哪儿?
没逮捕,只是问话。
她在哪儿?
另一间屋子里。
那么你们把她交代的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我干了什么?你们不会对她做什么吧?比如,动刑。我可听说了,你们的同行,某个派出所的,虐待女人,还……
别跑题。说你的情况。
求求你们,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朱米在哪儿?
你真的听不懂中国话吗?交代你的情况,说清楚了,就放你回去。
我交代什么?我不是威胁你们,要是今晚我不能上班,我的误工费你们要承担的。我就靠这点儿工资活着……
他们两个又互相看了看。
看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说了。
什么颜色?黑色?红色?白色?还是当年渣滓洞集中营里的那一套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私自动刑,是违法的。你们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是有人权的。
他们两个笑了笑。
你懂得还不少。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我要看到朱米,如果她有什么情况的话,我要起诉你们。
黑暗中,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晚上九点多了。
我上班的时间要到了。你们赶快放了我,否则,我会被扣发工资。
别跟我们说这些,交代你的事情。
我愤怒了,说,到底什么事情啊?你们要把我逼疯了。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在睡觉。睡觉。你们懂吗?是素觉。你们懂吗?你们说朱米交代了,她交代了什么?你可以让她过来,我们可以当面对质的。你们已经剥夺了我睡觉的权利,你们还要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吗?我在轧钢厂已经过着“囚徒”般的生活了,如果你们指出我犯的罪,给我找一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工人阶级早就不是老大哥了。不是。
他们两个人掏出烟来抽。
我的烟瘾又犯了。可我不想向他们讨烟,不想。我还是有尊严的人。在工厂里,我已经没有尊严了,像机器一样工作,但从工厂出来之后,我在想办法恢复我的尊严。比如:阅读、写作。
你没有病史吧?
什么病史?你们是医生还是警察?如果要说的话,有。
什么病?
胃病。多年熬夜的结果。我最近刚看到胃病是精神病的一种。我认同。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胃病。
后面说的什么?
胃病是精神病的一种。
哦。我们也是头一次听说。
这跟你们的审问有关系吗?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要回去了,零点的夜班。朱米在哪儿?如果你们动她一根毫毛的话,我一定会起诉你们的。我要到北京去上访。
看来不点拨你一下,你是不会交代了。关山跃你认识吗?
谁?你说谁?
关山跃。
认识啊。扒了皮也认识他的瓤。怎么了?他死了吗?
他跟你有仇吗?
没有。
那么你怎么希望他死呢?
他……他……
你结巴什么?
我想起他干的一些事情,我就激动。他是我们厂长,这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但他对我们做下的事情,你们可能不知道。他把我们当成犯人一样,连犯人还有个人性化的管理呢,可他独裁,专断,他来我们厂以后,我们都变得神经了,他手下的那群人天天看着我们,只要我们违反一点儿操作规程就罚我们的钱……这还不算,为了训练他手下的那些人,半夜叫他们到厂里,给他们开会,说是进行军事化的训练,才能管理好我们这些工人……开会没什么事讲的时候,就背《毛主席语录》给他们听……他的手下都怕他,自然对我们这些工人也更加残忍……一次,我闹肚子,没有跟他们请假去厕所,耽误了一会儿活。这件事,被他们知道了,下班的时候,叫我去厂里学习……业余时间,学习三天,各种劳动纪律和操作规程让我背……工人里,没有人不希望他滚蛋的……如果他死了的话,我们工人会放鞭炮庆祝的……
我说了很多,滔滔不绝。其中的一个警察打断了我说,够了。我们不想听你陈述这些。我郑重地告诉你,他真的死了。
我笑了笑。很大声。
报应啊。
他们两个人都愣了,看着我。
现在,你该说说你做了什么吧?
你们怀疑是我杀害了关山跃吗?
说说吧。
我说过了,我在睡觉。然后,就是你们审问我。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怎么会杀了他呢?我是一个胆小鬼。即使有一次,他们罚我五百块钱,我都没敢吭声。你们不会骗我吧?他真的死了吗?
严肃一点儿。我们是警察,怎么会骗你。
他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工人都在背后诅咒他死呢。你可以去走访走访,工人里有一个人说他好的吗?就这样的一个人,嘴上还老说要以德服人,屁了。厂里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们都知道他的德行……
他们两人同情地看着我。
说说实质性问题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买了一把手枪,在网上。
是的。怎么了?你们怀疑我用那把手枪杀死了关山跃吗?你们有什么证据这么说话?仅仅凭我买了一把手枪吗?你们调查了吗?那是一把玩具手枪,而且,还没有到货呢。就凭这些,你们就带我来问话吗?剥夺我睡觉的权利吗?还有没有人权了?我看,你们跟关山跃是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的。
你不要污蔑司法人员。
我没。
我还是有些心痛。朱米出卖了我,告诉他们我买了一把手枪。
那你回去吧。随时等候问询。
我就这么回去吗?
还让我们开车送你回去吗?
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朱米呢?我要跟她一起回去。
出门,你就会看到了。
出门,我果然看到了朱米。她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哭泣。
我搂过她的肩膀问,他们没怎么样你吧?
没。我担心死了。我说了你买了一把手枪。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买手枪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的。回家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来审问?
没什么。我们的厂长关山跃被人杀了。
哦。他们怀疑你啊。
是的。
从派出所出来,朱米挽着我的胳膊,埋怨我说,你买什么手枪呢?
我说,不就是一把玩具手枪吗?还没到货呢。不过,关山跃这么一死,大快人心。哈哈。我对着黑夜笑着。我仰面看见天上的北斗七星。我指给朱米,说,看北斗七星。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月光朗朗。突然,一个黑衣女人出现在马路上。她回头看了看我们。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我想,这是我白天看见的,并且还射击过的那个黑衣女人吗?
朱米说,你看那个黑衣女人看着我们呢。她不会是认识你吧?
我说,要不要我喊过来,问问?
我大声喊着,喂,喂,前面的那个女的,你过来……
灯光下,黑衣女人扭了一下头,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朝一个昏暗的胡同跑去。
寂静的夜,朱米挽着我说,回去,把那个买枪的订单退了吧。
我说,不退。
朱米松开我,气哼哼地走在我的前面。我追赶着她说,你生什么气啊?我爱你。
这时候,我听见身后的胡同里一声女人的尖叫,紧跟着一声枪响。
朱米站住了问,你听到了吗?
我说,枪响吗?
朱米说,会是枪吗?
我说,绝对是枪响。
朱米说,那就是真枪了。那个黑衣女人跑过去的胡同,她不会被……
我说,要不要过去看看。
朱米说,我害怕。你别去。
我说,我好奇,想过去看看。
朱米说,你是不是担心那个黑衣女人啊?
我说,我担心她干什么?
我说,不看了,回家。
朱米说,你说现在的人手里有的都是真枪吗?
我说,持枪是违法的。
朱米说,那么刚才的枪声,一定是有人持枪了。
我说,也许是警察追捕逃犯什么的。
朱米说,我们回家吧,我害怕。
我说,好,回家。
朱米在我的耳边说,你要吗?
我问,什么?
朱米小声说,你要吗?用你的枪射击我。
我说,我没有枪,买的玩具手枪还没到货。
朱米伸手过来抓我的裆部说,我说的是这把枪。
我说,我老了,子弹欠缺了。
朱米说,我听说没有子弹也可以放空枪的。
我笑了。哈哈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
朱米用手掐了我一下说,小点儿声。
我说,你勾引我,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要不我们在这路边解决了吧?
朱米说,你猴急什么?这大冬天的,小心你的枪冻坏了。
我说,我想,现在就对你开枪,鞭炮齐鸣。
我搂过朱米的身体,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半褪下她的裤子,从后面把我仅存的子弹捐献给她。她轻声呻吟着。我说,你大点儿声。
朱米的屁股冰凉。
我提上裤子。月光有几分癫狂。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了,像我射在朱米屁股上的斑斑点点。
送朱米到楼下,我说,我要去上班了。直到我看见房间里的灯光,我转身走了,小跑着来到那个胡同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失望地从胡同走出来。
这时候,下雪了。
月光中的雪花像头皮屑一样,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