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外面的女秘书,是熟悉的校友,见我到来,自然不拦,只是使个眼色,手指点了点内间。我听出里面声音很吵。我问,校长有客人?她轻声回答,古教授的儿子儿媳,闹得厉害!
哼,这种出息!把老婆拖来一起吵?我从心底瞧不起古公子。那时,听师母说到“文革”期间的事,家庭遭遇苦难,觉得古公子可怜。早年,需要父爱的年龄,古教授偏偏不在身旁,对他也曾有恻隐之心。后来看他一再胡闹,对父亲毫无感情,那点恻隐之心,渐渐消失。当年,我逃避他的追求,是聪明之举。
“莫校长,你赶紧采取措施啊!”是女子尖利的嗓音。我见过教授的儿媳妇,脸蛋有几分姿色,表情则矫揉造作。特别不能听她开口说话。一开口,骨子里的势利就露出来,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那手稿太值钱了,有好几百万,比我们家的房子还贵。拜托校长了,报告公安,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莫明的声音明显已不耐烦,“我解释几次了,教授留下纸条的,说明是外出散心。怎么可以报案,硬说他失踪?”
“如果有人逼我父亲留的条呢?”古公子蛮不讲理的声音,“或者,那是有人伪造的纸条?”
莫明分明在冷笑,“你们谍战片看多了吧?瞎说八道!教授的笔迹我还会认错?笑话!”
应付这对夫妻,莫明的智商绰绰有余。我淡淡一笑,问秘书:“教授留了条?”
秘书指指办公桌,玻璃板下,确实压了纸条,是古教授的毛笔楷书。他写字从不龙飞凤舞,一律是工整的正楷。“我外出散心,不必寻找!”古教授考虑得周到,他留一短柬,旁人就奈何不得。出门散心,多自在!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窃笑。
古公子的嗓门依然很高,“如果家里不丢东西,我自然不着急,偏偏少了贵重手稿。校长你想,他出门散心,会提着那沉甸甸的手稿?”
这个问,倒是在路上。连我也诧异。教授和阿姨匆忙离家,没见他们带啥东西啊。
里间,莫明没被问瘪,他尖刻地反问:“你着急的,到底是老爸,还是手稿?”
听他们唇枪舌剑,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又懒得见那对夫妻,就央求秘书向校长通报,我前来采访,希望莫明安排时间接待。说完,我退出了校长室,顾自去食堂解决肚子问题。
从行政楼的台阶往下走。长长的石梯,一节连着一节,由天然大理石铺成。有一回,闲得无聊,我仔细数过,足足有十六级台阶。大概是为了让人对大学领导产生足够的敬畏,建造者才把台阶设计得如此壮观。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雨后耀眼的天光,突破云彩,瀑布似倾泻下来。我没有戴墨镜,双眼被突然袭击般地刺了。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站立着,这时,一阵心酸,从体内深处泛起。我感到好难受,为我所热爱的古教授伤感。不公平啊,很不公平。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学者,门生满天下的教授,私人的生活,怎么搅成一团乱麻?不成器的儿子,加上添乱的媳妇,还有,曾被寄予很高期望的大弟子,几个难以切割的身边人,均与他格格不入。难道说,这是命运的平衡?按民间风水轮流之说,教授获得了太多的成就,享受了崇高的荣誉,把好运用完了。月盈则亏,磨砺自来;凡人皆苦,无可幸免?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是悠长的叹息。就在那个瞬间,我的悟性洞开。人生本短,何必纠结于一时之烦恼——哪怕是天大的烦恼?先生决意离我而去,我还心有不舍,终是自寻无趣。“任它花开花落,随它风来雨去。”我记起教授豁达的快语。跟教授学习多年,能像他一般为人处世,不容易。我咬咬牙,终于做出决定,不再拖延,以免遭受更多的痛苦。他已经给我发了离婚协议的邮件,我何苦心结难解?今夜就给先生复信。愿走,痛快点走吧。亦无须讨论破裂的来龙去脉。事已至此,争是非曲直全然无益,好合好散,权当十年一梦。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虽然如此想,泪水依旧不听话地溢出眼眶,弥漫在眼瞳上,视线模糊起来。
去年,为了多赚钱,先生决定从社会科学院辞职,跳槽去一家名声显赫的上市公司做董秘。我们结婚十年,有个默契,为了各自的事业,暂时不要孩子。现在,他到了副高,我也有了首席记者的称号,应该是考虑孩子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我临近女子生育的年龄大限,他就不在乎?他选择的新职业,上市公司董秘,必然面对各种应酬,常有灯红酒绿的忙碌,家里怎么办?我反对他去,说不稀罕他赚大钱。他却铁了心肠,声称不想永远做穷书生。凭女人直觉,凭他少有的决断,我感到事情有蹊跷。追问是什么诱惑了他。他骂我小心眼。我说,一点小心眼没有,准是缺心眼的女人。他不肯退却,高傲地保持沉默。恋爱以来,十多年平和、安宁的关系被打破。他执意要去,我坚决反对,冷战开始。就在冷战之中,他气昂昂地去了新公司,走马上任。
为了证明他的决策无比正确,赚钱多多,跳槽后的第三个月,他就买了辆帕萨特给我,说是方便我跑采访。我觉得奇怪,他哪能一下子赚那么多钱?他笑笑,说是正赶上公司做成大生意,大家分奖金,新近入伙的他,跟着沾光。
眼下,我要做出决定,当我们正式分手后,我是否要把车退还他?他没有提这个话题。但是,我有自己的尊严。尽管这车使用率高,已经是我工作的好帮手。
他,一个哲学硕士,到社科院又混了个社会学博士,书呆子做久了,凭啥能耐去上市公司当董秘,拿几十万年薪呢?天上掉馅饼?后来发现,情节并不复杂,他接受院部的一项课题,跑了几家上市公司,与其中一家的董事长关系密切起来。先生认为,对方看中他的才气,希望引进他这个人才,提高公司的文化形象。对此,我深深地表示怀疑。不久,我恍然大悟,有个关键的情节,他故意含糊不说。赏识先生的伯乐,公司的董事长,乃离婚不久的单身女人。他几次醉醺醺回家,到底是工作必须,还是另有故事,我的猜疑,自然有枝有蔓地伸展开来。难怪他对是否要孩子不上心,不着急,原来,他已经另有打算!“傍富婆!”我想到流行的词语,好恶心!构建一部庸俗故事,基本材料,搭配齐全。他辩解说,上班之后,董事长带他外出谈判,有个博士在身边,特别有面子。我讽刺他,是公司有面子,还是董事长本人开心?他听出话里有话,冷冷回答,随你想吧,一个样。我顺口接上,当然,一家子啊!先生被我吵烦,脱口而出:“我本来没有这种念头,你逼我走?!”我立刻呛他:“你装傻!你会猜不出对方的钓饵?”
由于双方均不让步,我们的关系降至冰点。最后拉断情感丝缕的吵架,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古教授,是我们共同的导师;莫校长,又是我们的师兄。莫兄早就开始张罗,要在古教授八十五寿辰时,庆祝他从事教学和科研六十周年,搞一次国际性的论坛,把古教授门下的学生召回,热闹热闹。那天,先生回家,告诉我一个设想。他已经说动女老板,赞助几十万,庆祝活动场面上的费用,包括请师长、校友们去饭店聚餐的经费,不成问题。他说这些,多少带点讨好我的味道,因为他知道,我对古教授,敬若父亲。他现在能讨好我的,只剩下钱了吗?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压抑已久的怒气热辣辣升腾,控制不住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发泄出来。我吼道,你怎么宣布?从哪里乞讨来的饭钱?你的老板娘,那富婆,为什么如此慷慨?他骂我歇斯底里,我恨他没皮没脸。当时,心中还泛起一句很刻毒的话:哲学系再穷,不吃软饭!此话终于没说出口,因为如此埋汰他,实际是糟践了我自己。双方长时间的怨愤,如火山爆发,终于吵得不可收拾。从本月开始,他已经不回家住。
决裂,终于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