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帕萨特缓缓开进母校大门。暴雨终于收场。教学大楼的上方,悠然亮出一片蓝天,几朵绵羊状的白云,还有一团乌黑的雨云,在空中顶牛似的拥挤。天气的变化,真是快速,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比起人的情感,收放自如。
车轮从湿润的路面上轻轻滑过,发出令人愉悦的沙沙声。柳树的枝条弯弯地垂挂,晶亮的水滴潇洒地飘落,淋湿了没有打伞的女孩的头发。我想起读书时的雨中漫步。还是本科的几年轻松,没有读研时那等麻烦。
车速放慢了,可以看清路旁的招贴长廊,很醒目的一张,粉红色的底板,是哲学系的海报,正是明天开张的论坛预告:“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标题下面,还有几个粗黑的大字,像是副标题。我脚下带了刹车,把左侧的窗打开大半,才看清楚了,论坛果然有个副题,仅仅五个字眼,挺抓人。“丧钟敲响了”,我嘴里念叨着,心中纳罕,原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副题啊。莫明的脑子灵,点子多,真让人来不及跟!
教授对莫明的不满意,我早就感觉到。前两年,老校长奉命去联合国某机构工作,莫明以副校长身份主持校务。他雄心勃勃,希望由此大展宏图,说是应当证明自己不虚此职。当时,最热门的话题是改革创新。莫明组织班子写文章,自称敢于吃螃蟹,敢于涉足深水区,在学校里大刀阔斧推进改革。大会小会,慷慨激昂;变法创新之类的词儿,口头禅似挂在薄嘴皮上。在市教委组织的交流会上,莫明的长篇发言,曾引起广泛关注,我们的报纸也跟踪采访报道。古教授知道后,却大为不满。那天,我去看望他,刚进门,教授便责问,你们报纸动不动脑筋,莫明的怪话,你们也敢大字标题推出?古教授指着摊在书桌上的报纸,正中央,有被做成标题的莫明原话:“像经营企业那样经营大学!”那次采访,是别的记者所为。我委婉地为同事作了辩护。我说,现在搞市场经济,学校学习企业一套,不得已而为之啊。古教授勃然变色:像经营企业一样经营大学?哪里拾来的牙慧?荒唐!大学是培养创造性人才,还是培养商贩?最让他气恼的,是破墙开店,校园里生意兴隆,运输车辆络绎不绝,到处弥漫着炸鸡烤肉串的味道。他愤愤地说,世界上哪家名校是这么搞的?他说,对于社会而言,厨师和跑街缺不得,不过,那不是我们名牌大学的职责。他一巴掌按住莫明的宣言,“不伦不类!”他给那个标题下了定论。我看他愤愤不已的神色,哪敢再辩,乖乖听训,代莫明挨批。
很少见教授发脾气。我理解,心爱的学生,与他渐行渐远,让他有说不出的难受。待气息稍平,他坐到藤椅中,语气回归学术性的表述。他说,中国文化的源头,是大气的。“天行健”、“地势坤”,乃“天人合一”,何等的气度。“无为而治”,王者之势;“中庸之道”,操行要义。可惜,明末朽腐,继以清的三百年蛮横,大气消耗殆尽;辛亥以后,战乱不止,一波三折,更令文化断层;多重压力与诱惑之下,知识精英,渐失胸怀、方正,反受市井熏陶,变得圆滑而猥琐,势利而极端。
一席教诲,掷地有声,让我回味无穷。
原先,教授还只是不满,有机会发发牢骚。现在则釜底抽薪,在莫明设计的论坛开张前夜,教授干脆玩起失踪,用意清晰,让莫明下不了台。这一招,厉害。就我熟悉的导师性格而言,算石破天惊,奇峰突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并没置身事外,称得上古教授的半个同谋。老人信任我啊。他多次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莫明若知道我参与古教授的阴谋,会恨不得撕了我。
昨天中午,我在报社食堂用餐。正咬着喷香的鱼排,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看,是古教授的号码。五指在纸上擦擦油腻,赶紧放下吃的接听。那边,是照料古教授的阿姨的声音。她说一口温婉的无锡话,听着挺舒服。师母过世后,先生全靠她悉心照料。阿姨脾气好,做事细致,与我也谈得来。她告诉我,古教授已到了报社大楼的门厅,要我过去,有急事找我商量。我听罢大吃一惊。教授属于闲散之士,懒于应酬和社交,几十年以校园为活动半径,把他拖出来走走,吃顿饭,很难得。今天不请自来,有什么情况?
出了电梯,远远地,就看见教授的鸭舌帽漂浮在人头济济的前方。那是他标志性的符号。我急忙跑到他身旁,见他神定气闲,脸色红润,不像有多大麻烦事,悬着的心才算放下。门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声音嘈杂。我说:“老师,去我办公室坐坐。”他挡开我搀扶的手,稳稳坐定在门厅的长椅上,表示不愿动弹。他说:“你帮忙找个干净的宾馆。我累了,想立刻休息。”我被他搞糊涂了。为什么要去宾馆休息?我说,我的家就在近处,是否过去歇息?古教授摇摇头,他执拗地要去宾馆。
阿姨把我拉到一边,语气紧张地告诉我,早上,起床不久,教授执意立马离家,说是外出散心,要找家宾馆住几天。她实在劝不住,只得说她办不来酒店的事,劝他来找我,让我帮助找住处。阿姨知道,在诸多学生中间,教授最信任我,所以希望我能劝说老人,还是回家里去。“匆匆出来,生活用品也没有准备,怎么过?”阿姨担心地说。
教授生性开朗,师母患病多年,早早离他而去,即使心情非常糟糕时,也不见他折腾旁人。现在,算唱哪一出?我猜,其中必有蹊跷。我坐到教授身旁,慢慢询问,很快,把来龙去脉搞明白。
前一天夜里,莫明去古教授家,通报论坛和纪念活动的筹备情况。没说几句,师生俩就谈僵了。莫明告诉老师,这次活动,规格甚高,海外的学生,请回来三十几个,国内的更是几百了。答应参加论坛开幕活动的,有各领导部门的代表,至于媒体的记者,自然要来一大帮,贵宾云集啊。古教授对莫明的计划一直不起劲。他知道,学生们全是忙人,凑起来要耽误多少事情?莫明哄他,邀请书写明白的,各位随意,能来的就聚聚,绝对不勉强。古教授听了,才不置可否,随他去张罗。现在一听,这个架势,闹大了,惊动四面八方,还有众多领导,就很不乐意。端详着莫明递上来的策划书,教授开始生气。他问莫明:“为什么扯上金融?你懂这个?”莫明打哈哈,“懂点皮毛,不过,现在的热点是金融,金融界有兴趣,还赞助了很多经费。”教授听罢,把海报往桌子上一丢,“噢,是拿哲学系换钱,还是拿我老头子换钱?”莫明不乐意了,再三解释,赞助完全是人家主动,是一家金融期货交易公司,没有附带条件,因为哲学界讨论金融,少有,新鲜。他这么讲,教授的反感丝毫没有减少,他对搞学术的追逐时尚和热闹,向来保持警惕。他说,这个论坛搞不搞,由不得他老头子说三道四,不过,最好把他的名字从海报上拿掉,他搞不懂现代金融花哨的架构,不愿意凑合。莫明当下表示为难。他说,宣传已经做出去,收不回来。再说,海内外的学生们,统统是冲着古教授教学科研六十年这名头过来的,如何能够拿掉。古教授听罢,很尖锐地问了一句:“你计划周详,我难逃此劫?非得把我摆在上面,算你安排的钟馗?”莫明被老师训得尴尬,又不便多争,只顾反复耐心劝说,软硬兼施,无论如何请教授帮忙,出场坐坐,让事情圆满办成。
古教授越说越生气,问我:“你这个师兄着啥魔?他当了校长,还想怎么地?还想做更大的?”教授用手指点点空中,继续说:“他搞这套,是为我?我年纪大了,脑子没有完全糊涂。他不就是想博个眼球,挣点高分,捞些本钱?”
我不得不承认,教授年事虽高,对世道人心的观察,依然深入骨髓。校友中,了解莫明的,早就议论,莫明的自负,岂是一个校长了得。在此任上,他总会折腾点名堂,为进一步的攀升垫好脚跟。我劝教授,人各有志,犯不着为他动肝火。老师说,不是我挑他刺,是他不让我安生:亏他想得出,要赞助钱的期货公司聘我做顾问。如果他们搞雷曼兄弟那一套,不是让我跟着背黑锅?!我一惊,莫校长还有这一招?!教授回答,他花花点子太多,说是大胆创新,学校与金融的战略合作,教授们帮助企业提升文化形象,企业用资金回报教学。说白了,拿钱买人的名字呗。我摇头、苦笑,莫明把算盘拨弄到自己老师身上,实在可恶!老师的脾气,一辈子超然世外,把他赶到金钱圈里,着实难为了。教授哼哼,眼不见为净,出来散几天心,任它花开花落,随它风来雨去。我说,我家安静,住两天吧。我没说出我的先生已经离家出走,何苦让老人操心此类杂事?教授坚决摇头,“我跑出来,把校长先生得罪大了,再不能把你牵扯进去。给我找个宾馆吧,普通些的,不要豪华的。”教授的脾气我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情,谁也劝不转。最后,我不得不依了他,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找家干净的小宾馆,将他与阿姨安顿下来。
眼下,在莫明的管辖区域开着帕萨特,想着这里是他说了算,忽然产生异样的感觉,校长人贵权重,无形的法网,在头顶飘荡,随时可以压将下来。他早已不是可以说笑的师兄,也不是当年被我拒绝的追求者。在学校的围墙圈里,谁敢不听他的?
我苦笑着,不由自主地摇头。连莫明的恩师,亦奈何不了他的作为,唯有一走了之。我同时感叹教授的细心。今天见到莫校长,肯定回避不了教授失踪的重大新闻。若是把教授安顿在我家,莫明问起老师可能去了何处,我装傻也心虚啊。我这个人,说假话缺乏修炼,肯定脸红。何况,今后事情难免露陷,再见莫明的面,就难堪不已了。老人想得周到,是在维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