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作者:鲁引弓    更新时间:2017-04-26 13:55:55

友琳不知道老蒋已经从海南回来了。

她也不知道老蒋有些晚上甚至来到了我们校园里,跟丁姐一起,找专家学者谈天说事。

友琳依然像前一段时间那样,把实验室当成了家。她早来晚归地待在这里,摆弄着试瓶烧杯,或一声不吭趴在桌上写东西,我知道她在写诗。只是她不会像以前那样给我看了。

有一天,我在做实验的时候,回头看见她正看着我。她说,你为什么一声声地叹气?我说,我在叹气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叹气。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如果你心情不好是因为我,那我真的对不起,很对不起。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涌起了雾气。我抗拒着自己的软弱。我扭头说,没事没事,你自己不要不开心就好。

她看着我,也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我说,干吗哪,想到你在不高兴,其实我也会不高兴,所以你该高兴起来,我说的是真话。

她点点头,收拾好书包,走了出去。

友琳和我,像一对奇怪的组合,泡在实验室里。

她在那里做实验,我在那里狂补作业。

有天中午我趁实验室没别的人,用电热杯烧了碗方便面,还加了个蛋。香喷喷的味道,让实验室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居家气息。她在那头说好香噢,我随口问她要不要。我记得好像就是从那天起,我迷上了在实验室煮东西。有一天我甚至学中文系的才子老乡一样,去校门外的菜场买了条鲫鱼,回来煮了杯鱼汤。她走过来尝了一口,说,哗,不错。

又有一天,我在用电热杯费劲地炒一杯菠菜年糕时,她连声说好香。我说,我再去洗点菠菜,回来再做一杯吧。当我回来时,她正手忙脚乱地用调羹拌着电热杯里的年糕,怕煳了锅。我说我来我来我来。我蹲下身,从她手里拿过调羹,拌起年糕来。

她说,给我再炒个鸡蛋吧。

我笑道,没鸡蛋,你去买。

她说,好吧。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她不仅买来了两只鸡蛋,还买了两只螃蟹。

在孤独的实验室里,友琳和我又有了交往。

那只小小的电热杯,被我们藏在实验台的底下。我和友琳钻在实验室一起迷上了做饭。煮食散发的温馨气息让我们的亲密得到了一些恢复。空气中有了点暖烘烘的感觉。我们用那只小杯用到炉火纯青,我们的厨艺在飞速进步,发展到后来我们甚至用它炒了碗麻辣田螺。

我们成了厨艺的搭档。我们好似重新走到了一起。但我心里明白,这一次我们不是情侣。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只是想以胃里的暖和让心痛趋缓,然后好过一点。

所以,做菜吧。

我们的炒田螺轰动了宿舍,老牛他们说,哇噢,这么好吃还不去食堂门口卖啊。

那时老牛他们已经在食堂门前“经商”了。他们卖方便面卖报纸卖二手书以及代理冲印彩照。他们说这田螺端出去保准把食堂里的大锅菜给盖了。他们拚命煽动我和友琳,玩呗。我发现原来在我泡实验室的这段日子里别人已开始卖东西了。“十亿人民九亿商呀,还有一亿待开张。”老牛劝我和友琳赶紧开张,他准备放弃方便面,一起加盟卖田螺。

友琳像多数校园女诗人,趣味文艺,她觉得此事有些搞笑,她说卖田螺的事她可干不了,但可以帮我们策划一下招贴海报。

于是,老牛负责偷电、装电炉,我负责剪田螺屁股,主炒。友琳负责构思海报,在一张白纸上用毛笔写上广告语。她把这事干得像在写诗,她还真的写了一首诗,《田螺之歌》,“让味觉通往家园,通往童年的清清水塘”。

没有铁锅,我们用的是一只脸盆,田螺在脸盆里咣咣直响,整条宿舍走廊被我们炒出了厨房的味道。我听见经过门口的人在打喷嚏说真香。我奋力挥铲,对友琳说,这诗写得不错,我们会红的。

我们把脸盆端出去的那个傍晚,友琳起先站在墙报那儿观望。后来她见我和老牛这边大火,也就激情渐起,过来相助。围观那盆田螺的人越来越多。二毛钱一勺,我飞快地把脸盆兜得哗啦响。一盆卖下来,我们赚了二十块钱。那时候二十块的感觉比现在两百块还多。我们拎着个空脸盆往宿舍走,友琳一直在笑。我和老牛商量着还是先请宿舍的哥们搓一顿。她说,先省省吧,你们得先去买只铁锅。

连着两个周末我们卖田螺玩得热火朝天。友琳像那个时代众多文艺青年一样,只要是能激发出兴奋感的东西,他们都能迅速将之升华,从而让自己的庸常行为有了形而上的高度。“炒田螺”同理,那仿佛是另一个浪潮的前奏,借着它,跟住了些许时代的脚步。于是她开始和我争抢着挥舞锅铲,锅铲叮当。

因为她的《田螺之歌》,我就叫她“田螺姑娘”。田螺香飘校园,每次收摊,数着那些小钱,我和她都感觉自己相当弄潮。

因为田螺,生活有了转移的兴奋点。有天收摊时,我们甚至赚到了五十元。一伙人骚包到不行,非喝庆功酒不可。我们去小卖部买了瓶葡萄酒,我们坐在中央草坪的旗杆下,我费了很大的劲弄开瓶盖,然后轮流对着瓶口喝一口。老牛从口袋里掏出今天赚来的那堆零钱、菜票,一起数啊,晚霞满天,风吹着国旗在头上呼呼地响,远处传来奥运比赛电视直播的声音。那一年中国队在汉城不断失手,而我们胜得无以复加。友琳喝了一口酒就上脸了,她抚着自己通红的脸颊,晚风吹着她的发梢,我闻到了洗发香波的苹果味。夕阳下,她眉目间光彩闪动,遮掩了多日以来的忧愁。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多想这样一直坐到明天天亮。

确实,“经商”成为迎面而至最大的浪漫主义,友琳以她心里潜伏的浪漫劲儿,与我一头扎进了“炒田螺”的游戏里。这似乎让她淡忘了老蒋的失联,淡忘了心痛。

星期天我用赚来的钱,悄悄去北京路给她买了一件橙色蝙蝠衫和一双皮鞋。拿给她时,她又惊又喜。我好久没见她如此透彻的开心眼神了。她好像忘记我们不是情侣了,居然伸手拉过我的脖子,贴了贴我的脸颊。

哪想到那鞋子穿了三天就坏了。她从鞋帮里掏出一团纸板来。

与所有随风飘移的浪潮一样,我们的“麻辣田螺”风光了没有多久,另一个波浪打过来,把他人和我们自己迅速吸引了进去。“香辣田螺”的海报被更多的海报覆盖,《田螺之歌》被更多他人的诗文,甚至是被友琳自己的新诗文淹没。友琳和许多人写啊写啊,食堂门前,新一轮浪潮上场,它淹没个人,让许多琐碎纠结暂成“杯水情感”,无暇顾及,它以大时代的架势呼应了不谙世事者的青春形态,别人的激越心情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友琳的情绪有了转场的空间,我看着友琳迅速回光的脸容,我知道她正在从对老蒋的想念中摆渡出来,天宇下是辽阔风声,于是我开始蠢蠢欲动,在这样恍若大时代的场景里,爱情在不可抗拒地加速分泌,街边巷尾彼此相拥才不孤独,许多人在相拥共鸣,像依偎的鸟雀。我天天去找她,跟着她校内校外跑来跑去。无数次,我想开口问她咱俩是否可以重新开始。这世态与人群都仿佛即将重新开始一切,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就是那一年夏天宛若风波的往事。人们情绪被它牵引,别的平淡如水。

当然,那年夏天很多事到后来都平静如水了。

冬季快来的时候,老蒋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又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他的头发更长,人更瘦。我没看到上次他带着的那把吉他。

他落魄的样子让我心软了一下,同意让他歇脚。我说,你去哪儿了?你家人找不到你,都托我哥来问我了,问你在不在南方?让我看到你叫你赶紧回家去。

他嘟哝道,我口渴死了,给我一碗水。

他像牛一样,把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说,回去?我看还是不回去比较好。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犯了点事,被关了几个月,还好,牵涉不太大,刚出来。

我听了没惊着。因为我知道,按他的性格,每一个浪潮他都会冲进去,随后把自己和别人的生活搞成一团乱麻,所以他遇到啥都不奇怪。我问他那个丁姐呢。他闭了一下眼睛,脸上掠过一丝忧愁,他摇了摇头,没理我。我指了一下他的大包,问,接下来怎么办?他说找找工作看。他笑道自己刚出来那天,走在马路上,看了一会儿墙上报栏里的报纸,发现好多说法都不一样了。他说,你给我找几张最近的报纸,我得看看,否则一开口,都对不上了,人家都不这么说话了。

我说你这么说也太夸张了吧。他高深莫测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

像上次一样,他在我宿舍里打了地铺。白天他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呼呼大睡,在梦里呼天抢地。几天后,他找到了一家做家电的合资企业,重新做回他最初在技校学的电焊活儿。我在心里发笑,这兜兜转转的荒诞感。他却挺高兴的,说幸亏现在还有什么外资企业合资企业,放在早十年,自己这辈子可找不到饭碗了,而现在可饿不死了,连海南都去混过了,还怕什么。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暗示他早点搬出去,因为室友有意见。

几天后,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三店巷里找到了一个出租屋,说是还算便宜,就扛着他的大包搬过去了。

老蒋他爸知道他在南方后,就让我哥帮他寄了件毛衣过来,说是老蒋妈织的,让我转交给他。

星期六晚上,我拿着毛衣去火车站附近的三店巷找他。火车站广场人潮涌动,在明亮如昼的灯下,无数刚下火车的乡下男孩女孩被串成了一排排人龙。我知道他们将被转往三角洲那些乡镇工厂。我穿过行色匆匆的人们,绕开那些不知为了什么事想与我搭讪的人,找到了三店巷。巷口站着一个女孩,她向我点头笑着。就在我朝她看这一眼时,她对我说,要过**吗?我遏制想笑的冲动,我在1989年岁末的巷子里疾走,我想我终于遇上了传说中的鸡。

后来我坐在老蒋凌乱不堪的房间里说起这事时,还在乐不可支。他眯起眼睛,说,要看这样的笑话这巷子里每天都有。他指着窗外这条夜色中潮气汹涌的巷子,说,什么样的角色都住在这里,这也是生活,你啊,没看过吧。他显然看到了我皱眉,他好像故意恶心我,告诉我虽然乱七八糟,但他觉得还不坏,如果换在从前,像他这样的,还真的没路可走,但现在不一样了,饿不死他了,他想赖在哪儿都行。他再次指了指窗外告诉我,人家也在过日子呀,也在忍也在梦想啊,你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估计是那个“大饼”吧,我听他们这么叫她的,补鞋妹,温州来的,晚上就干这个。他笑起来,那鸡你不看脸的话,还算性感,这巷子里的不少人都和她睡过。他说,谁同情谁啊,没准她比你还有钱,过几十年她就成了你的老板。他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请我去外面大排档吃饭。他视线飘到了我的头顶上方,“切”地笑了一声说,工人说他们要上班农民说他们要种田,就好像我们是想多了的多余的人,也可能真是想多了,管好自己吧,天塌下来,照理有比我们高的人顶着呢,走吃饭。

这一晚,我原本以为他会问我友琳的情况,他没提。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忍不住说,我以为你会问起友琳。

他伸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对我摇了摇脑袋,说,我跑来跑去,停不下来,来不及想很多以前的事,也来不及难过。

然后,他用洞悉我心思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眼神让我不舒服。果然他说,怎么,你对她还有心思?放不下?是哥不好。好,哥帮你。

他说,有空的时候,你带她来,看看这儿,她就什么伤心都没有了,跑都来不及了,真的,我是说真的。

那一段时间,其实友琳、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已开始为求职奔忙了,因为我们快毕业了。那年冬季,那场远去的风波使求职之路变得有些难走。我们拿着求职简历跑遍了G城的大街。

因为想着半年后就将毕业,也因为想着日益迫近的别离,我的焦虑感在劝我别再迟疑了,问问友琳可不可以重新开始吧。如果可以,那么就得为日后在一起努力。有一天在实验楼,我把一碗方便面递给在外面找了一天单位,两手空空回来的她时,就问出了口。

她同情地看着我,摇头又点头,她说,怎么说呢?不好意思,怎么说呢?

我说,是因为那个老蒋?

她嘟哝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那是什么呢?

她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好像很难回到重来的状态,也可能那个人进来过我们中间,我们都不是以前的状态了,而新的状态还没有找到一个点。她突然泪水纵横,她说自己知道我对她好,不好意思。

我告诉她老蒋早回来了。老蒋现在就在这座城市里。他与你想像的未必是一个人。这是他让我告诉你的,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她抬起头静静地听着。我说,要不我们去看看他,这也是他的主意,当然也是我的建议。

我心想,如果那个情敌其实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就让她自己去确认,否则我怎么争得过幻影。

第二天下午,我和友琳坐公交车去了火车站,我们到三店巷的时候,早了点,是傍晚四点半。我以为他还没下班,就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没想到里面有人的动静,我叫了一声“老蒋”。没声音。我又叫了一声。他在里面应了,说,等等。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一条门缝,从里面挤出来,反手把门拉上。他眯着眼睛冲着我笑。他横立门前的身体语言,告诉我这一刻他没想让我们进去。

他看见了我身后的友琳,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说,友琳啊,你还好吗?

他双手一拍,好像有多高兴的样子。而他堵在门前的姿态,分明是没想好到底是该邀请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还是等会儿把我们迎进屋去。我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屋里还有人。

友琳的目光全凝视在老蒋的脸上,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在这条阴暗的巷子里,她像站错了重逢的场景,她问他,这两年去哪儿了?

老蒋说,谋生呗。

友琳说,我以为你还在海南。

老蒋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事太磨难,不讲给别人听,是心疼别人知道了难过。

友琳说,真正的朋友,每天都从最难的底线上牵挂对方,没有哪一种难受比牵挂更难受。

老蒋看了我一眼,脸红了,说,不好意思,友琳,是我不好意思,我混得灰头土脸的,没有心情和你们联系。

友琳说,还能混成怎么样?我想的都是你混得如何不堪,哪想过人模狗样啊。

老蒋苦笑道,不堪?那是你们没经历过真正的不堪,谢谢友琳,怎么说呢,我没法看着你这样的单纯,离得远一点,我自己还好过一点,轻松一点。

友琳看着他,脸色开始发白,她摇摇头,像无法明白他在说什么。而他就推开了自己身后的门,说,大饼,你出来吧,我朋友来了。

于是我们看见那个叫“大饼”的女孩从门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茄克,头发略微蓬乱,她瞅了我们一眼,笑了一下,就走开去了。

友琳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老蒋向我苦笑着摇头,说,你等会儿告诉友琳,她是谁啊。然后他突然放声笑起来,好像故意的。他嘟哝着,又怎么了,我的力比多,也需要释放呀,这又怎么了?

一只猫从我们脚边窜过,消失在三店巷潮湿的墙角。这巷子实在是他妈的贱。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