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后,我立马去女生楼找友琳,但从楼上下来的是陈春妮。她面色沉静,但我感觉她好像在憋着笑。她告诉我友琳前天去了海南,有封信留给我。
我拿着信往外跑,信上只有两句话——“你的手好了没有,我真的抱歉,但我无法勉强自己”、“我去海南几天,回来的时候,相信你已好过了一些”。
我买了一张汽车票,直奔海安。我打算先到那里,再坐渡船,过琼州海峡,去海南找他们。
车子一路飞奔,车上塞满了行李,满车都是下海南的人。那个季节天气已经很热了,窗外是一片片蕉林,风呼呼地扑到脸上,我觉得眼睛里好像有水快要流下来。身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不停地和我搭话。估计我一路心事的样子让他同情,他安慰我:别急啊,你们年轻,到那儿找个工作,肯定没问题的。
我揉着眼睛,我说,那倒是,我有很多朋友已经去了那边,一个是去办广告公司,一个是去搞纪实杂志,还有一个,他爸有关系,能倒到汽车,哦,另外还有一个我的老师,下海了,去那边办佛教协会,我呢,学的是高分子,先找个工作,以后有机会和同学合开个科技公司吧……我瞎扯着,努力让自己亢奋起来,我怕停下来眼睛里就有水掉下来。我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我问他:怎么,你也去那边找机会吗?是的。他看着我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像你这样读过大学,用什么换都愿意。
我发现和他扯,能让我暂时不去想他们。但越扯他好像对自己越没信心。到湛江的时候,他说下去放松放松。他站在汽车边,突然对我说:我不去了。
他说,看着你和满车的年轻人,我对自己没信心了。我连忙劝他,到都快到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南方的蓝天说,我不去了,主意定了。
他好像抱歉地从车上拎下自己的旅行包,没看我一眼,调头回家。这个江西人。看着他灰心透了的背影,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哭。我知道此刻他和我是一样的伤心。
我到海安的时候已是夜晚,从汽车站出来,我看见满街都是不知该去哪儿的人,他们吵吵嚷嚷的,热闹非凡。我往黑压压的人群走去,想打听过海的情况。路上的人都在说两三天内不一定过得去,因为全是要过海的人哪。站在陌生的夜色中,我决定先找个旅馆。走了一圈,别说旅馆,不少老百姓家里都住满了人。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我路过一家粮站的招待所,还没张口问,一个胖嫂就给了我一张草席,说,你自己到走廊上找地方睡吧。她收了我五块钱。我在走廊上躺下,突然旁边有一个老头坐了起来,冲着我大叫一声:嗨,小海,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瞅了他半天,不认识。他说你不是我家的邻居小海吗。我说,我不是小海,你认错了。他抱歉地冲着我笑,他说他老了,认不清人了。他说,你是过海捞机会的吧。我说,是的,你总不会也去那边找工作吧?他说,我找儿子,他从家里溜了……他唠叨着,我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蒙眬中看到屋檐上空的星星很亮,我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夜半的时候那老头好像坐起来几次,好像把一条毛巾毯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早上醒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在飞速地起身往码头赶。那老头已走了。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摸口袋想在街边买个包子,但钱包没了。我的钱包没了。钱包怎么没了。我脑袋嗡了一下。我在旅馆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找,没找到。我猜是那老头干的。
我站在街边想着怎么办。我的背包里还有六七块零票,那是我昨天在汽车站买面包找回来的零钱,当时胡乱地塞进了背包。这点钱,别说过海去找他们,就是转身回学校也要想想办法了。我漫无目的地往码头方向走。空中是炙热的潮味,满眼都是急着过海找机会的人。而我,是去找被人拐跑了的友琳。我把手伸进空空荡荡的裤袋,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站在码头边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海水拍打着岸,海南的方向,那里云层辽阔。1988年的海南,是我的情敌。
货运站的一位司机大叔看在我大学生的份上,同意让我搭车。车在南方的晴空下巅簸。阳光暴烈。车过半程,我感觉头痛欲裂。我看见友琳在脑子里飞快地跑着,越来越快,我抱着脑袋,心想自己一定是发烧了。
回校后,我昏睡了几天。我听见室友们问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后来我好像听见他们在相互告诫,瞧啊,爱上别人是会伤身的。
我昏睡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友琳来敲我的房门。当时别人都去上课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她捧着个椰子,瞅着打开房门的我,面容尴尬,她说,我回来了。
我看了她一眼就要把门关上。她用手肘顶住门板说,不要这样。然后她脸上是想哭泣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吗。我听见她在说她是昨晚回校的,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儿。她脸上有忧愁,说,可是,那里到处是“赶海”的人,看那样子他哪找得到工作啊?
我想,她告诉我这个干吗?
她说她自己这一个星期花尽了身上所带的钱,算了一下,到明天他口袋里也该没钱了。她问我能不能借她一百块钱,给他寄过去,否则就怕他没吃的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她此刻的忧心让我郁闷吗?我硬下心肠,一边用力把门合上,一边说,他呀,哪会搞不到钱?我没钱。我生病了。
那一阵我爱上了逃课,也爱上了被窝。有天上午我听见室友钟向阳在嗡声嗡气地说话,起来吧,和我们一起去练气功。
我说,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是的。
我把头探出被子,看见他正在对面的床上打坐。那一阵子气功热方兴未艾,他不知凭了什么成了我们学校的大师。他此刻看着我眉宇宁静。我恍悟在我陷入狂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也变了一个人。
他说,起来吧,打坐会让你静下来。
他说,只要你愿意你甚至能听到从火车站那边传来的声音。
他说,只要你愿意你甚至能感觉自己怎么从一个山间谷地里一步步爬上来。
他说,你得信这个。
当天晚上八点,他把我带到了西区漆黑的排球场。他指着球场那头,那里竟鸦雀无声地站满了一队队练气功的人马。
我练了三天。还是无力。这时专业课老师让人捎了口信过来,让我去实验楼补作业,否则这门课不给分了。
我确实拖欠了一大堆作业。我不知道这学期结束前还能否把它们做完。我走在实验楼空空荡荡的过道上。因为是周末,这里很安静。
我走进实验室。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孩坐在烧瓶和试管后面,正望着门这边出神。是友琳。我愣了一下。
我和友琳同一学院,虽不同系和专业,但有些课程使用同一个大实验室。今天我没想到她也在这里,我有些尴尬地说,周末你还在这儿啊。
她瞅了我一眼,泪水夺眶而出。我装作没看见。我来到了自己的桌台。我想,不会是老蒋还没找到工作吧?
后来我看见她把头埋在了桌上。一直没抬起来。
怎么啦?你怎么啦?
你别管。
她趴在桌上,肩膀颤动,似在抽啜。
我隔了好一会儿,问,是老蒋没有来信?
她嘟哝,没有。她说,他一直没寄信过来,大概把她给忘了。
我说,那你寄信给他过吗?
她说,往那个旅馆寄了好几封,但没一个回音。
我说,也可能他搬走了。
她说,也许,他本来就快没钱了。
她呢喃而语:如果联系不上,那就搞丢了彼此,那里人山人海,就永远找不到了。
我心想,他可以找到你的呀,他知道你在这个学校这个专业。
我没说出这点。我知道她自然明白,所以她心里在难过着。
她在难过,还因为她还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和情绪中,她呢喃,在岛上她陪着他在人山人海中找工作,马路上什么人都有,唱歌的,摆摊的,说梦想的,就是没有钱。自己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她得先回来上课了,在她走的前一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商场,先帮助卖西红柿。他对她说,先从这里起步吧。她泪水纵横,说,不行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他扣了一下吉他的弦,说,不回去,这里虽然没钱,但你闻一闻,这空气都是燃烧的,都是年轻人的味道,好玩,我觉得好玩。第二天,他把她送到码头。她哀求他先回去,不要等船开,否则就有分手的感觉。他笑,那好,记住这一刻,就永远不会有离愁了,因为心里记住了,它就在心里了,OK,再见吧。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估计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她迷糊难过的样子需要这样的腔调来安慰。她喜欢这样的调调。他转身走了。她看着他一无所有的背影心碎无比。
她把头埋在桌面上,我看着她难过的背影,再次心想,他知道你在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他干吗不来联系?
我相信她也知道,所以情之所起,只是因为无措和自怜。用那时的言语说,就是“受了打击”。
我想着老蒋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不在焉的面容,好似流浪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这不靠谱的家伙此刻在某个角落里弹着吉他,对别的女孩说着对这世界的梦想、忧郁。
友琳坐在前排,依然把头埋在桌面上。
我心里交错着鄙视快意烦恼嫉妒等等情绪。
整整一个夏季,她和我都置身失恋,我们近在彼此,各自失各自的恋。我遏制自己,是怕心痛再次袭来。
有一天傍晚,我去研究生楼一个老乡那儿,参加一个小型的饭局。
这老乡是中文系的才子,却还喜欢烹调,能用电炉在宿舍里做出辣子鸡丁、蒜香小排等等小菜,所以时常约我吃饭。
我从校门口买了一串香蕉,拎了过去。一进门,没想到看见了老蒋。
我吃了一惊。他回来了?他怎么在这里啊?我怎么不知道啊?友琳知道吗?
我的血往头上冲。如果中文系才子和其他老乡不在,我可能已经一拳揍在他的脸上了。
而这鸟人竟然像无事一样,对我“嗨”了一声,还向我招手,然后伸开手臂,过来拥抱了我,他哈哈大笑,说,哈,你也来了。
我借机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背。他放开手臂,看着我,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他知道了。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向他人介绍我:老朋友。
中文系才子正蹲在地上,在炒电炉上的青蒜腊肉,满屋都是诱人的香味,才子也吃了一惊,说,你们认识啊?
我看着老蒋,脑子里还处于半空白状态。老蒋说,他是我同学的弟弟,我看着他长大的。
才子说,老蒋是我的小学同学,嗨,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老蒋笑道,世界真小,谁和谁都扯得上边。
我瞟着老蒋,问,你这阵子藏哪儿去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说,我不就在这城市吗?
我心里再次刹那空蒙,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海南吗?
这鸟人居然在笑,他说,我前个月就回来了,在这里发展。他指了一下坐在床沿上的一位女士,说,跟丁姐在做信息研究。
我这才注意到那戴眼镜的女士,她向我微笑点头。看不出她有多少年纪,但看得出她比我们大,容貌秀丽,眼神沉静。
老蒋面容平静,温和地看着我。他真像是忘记了几个月前他还在这校园里混迹,把我的女朋友骗跑了。现在他居然有脸装着惊喜的样子,对我说,嗨,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
我心想,你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压根儿没想让我们知道。
我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看报纸。才子继续对着电炉炒菜。我听见老蒋说,我下楼去买几瓶啤酒吧。
他走过来摇摇我的肩膀,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这厮知道我憋闷着的情绪,所以想了这么一个活儿,让我跟他下楼,想跟我说说什么吧。也可能是怕我待会儿忍不住,当着老乡的面尤其是那个丁姐的面说出来。
他和我一起下楼,走过楼梯拐角的时候,他回头,看着我,脸上竟有腼腆的哀愁。他往后贴墙,说,你揍我几拳吧。
我一声不吭,一手按着他的脖子,拎起拳头,就往他肚子上狠揍了几拳,然后给了他一个不算太重的耳光。他嘟哝,打吧打吧打吧。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起往楼下走,去小卖部买了啤酒。
一路无语,回到才子宿舍。才子说,吃吧吃吧,菜要冷了。我们就围着几张书桌拼成的桌台开吃起来。他们聊天,我在一旁听着听着,就听明白了,这丁姐是国家某部委下属的一家研究机构的,单位让她在海南成立了一个文化信息研究部门,负责信息整合与资源整合。她笑道,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干,透口气,做点实事。她言语闪烁,闪烁处是似有似无的深背景,像许多来自北京的高干子弟一样。老蒋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按出来的红印,他在说丁姐人好,自己走投无路时,她收留了自己,公司里还收留了好些像自己一样的人。丁姐笑道,哪里哪里,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为梦想而来,兴冲冲地,看不得你们受苦,也就给碗饭而已,让你们自己去闯。
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丁姐是一个激烈的人,关注政治和时局,能讲“西马”和新儒学。她说“中国人精神不在家”,她环视我们,指着窗户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时代,就像海南,就像一棵树,每一个枝头都在绽出芽来,何去何从,其实都与底层公众的精神状况有关,与相信什么有关。
我没被她震晕,因为我想着离这研究生宿舍楼五百米远的实验室里,友琳正在沉思默想,为她的爱情伤感,为老蒋牵肠。我瞥了一眼老蒋,他看着丁姐,像注视偶像,脸上的服帖一目了然。
我问老蒋,你们信息研究具体是干什么的?
他见我跟他说话了,就笑了一下,说,就是把各种与市场有关的信息整合起来,给需要它们的人。
他说了也等于没说,我没明白。他说的另一个事我倒明白,他告诉我,他最近在发货。发货,知道吗?就是北京路上的一件衣服,批到北京、上海,尤其是黑龙江去,差价超大,因为款式好。所以最近他在批发衣服,生意好到不可想像。
我问,你们公司是做这个的?他“切”地笑道,不,我自己有空就做点这个,她不做这个,她哪能做这个呀,是我试一下水,她同意我了解了解市场。呵,“十亿人民九亿商呀,还有一亿待开张”。他仰脸笑,瞅着我说,折腾呗。
那种热腾腾的、新机遇的气息,就拂到了我的脸上。如今我回想那样的夜晚,依然可以感觉到彼时思维这般的跳跃和紊乱仿佛并不分裂,相反,还古怪地搭调。那时好多不相关的事,似乎都有共依的逻辑,救世、玩世与疼自己混成了一团激情的热气,比如上一分钟在讲中国社会结构,这一分钟在讲股份制,而下一分钟就跳到了是不是要从广州捎点外烟到南京去。老蒋让我过年回家时,也捎一点东西回去,彩电如果背得动,带一台,一年生活全有了,这也是发货。丁姐听到了我们的这话,冲着他笑,说,小子,当个体户可不是你的目标。
这一个晚上老蒋坐在我的身边,压根没提友琳。那好像是一片飞移过去的云朵,在他的天空中已经淡去。他哪知道友琳就坐在楼下不远处的实验室里,在对他朝思暮想。
我说我要去做作业了,提前告辞。我把老蒋拉到门外,说,刚才只顾着揍你几拳,没时间跟你说话,你知道友琳在等你回信吗?
他一愣。他看着我,说,对不起。他摇摇头,把嘴凑近我耳边,说,我对不起你。
然后他拚命地摇头,像要揺去脑袋里的云朵。
我说,你对不起的是她,你让她天天在等。
他瞅着我,然后闭了一下眼睛,脸上竟有腼腆的哀愁,说,你能告诉她吗,我也一直记得她,告诉她别那么在意,人与人就是过客,不管如何相依,情境过去了,难免成为过客,谁也承担不了别人,最难的时候,照顾好自己就是天大的责任,我这么说,你们不懂,是因为没吃过苦,以后会懂,我感谢她对我好,帮我告诉她吧,好不好,她想像的我也一定不是我。
我走下楼。我心想这鸟人在说什么呀,也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说得这么有腔有调,仿佛在说人生悖论和这世界的痛点,而不关他本人的薄情。
老蒋告诉我他会去北京。在幽暗的楼道里,他好像知道我心里的低沉,他以呵呵的笑声想宽松一下气氛,他说,因为丁姐想回去,那里有一批她的志同道合者,北京的平台才是大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