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的路上,友琳泣不成声。她嘟哝其实刚才看到他第一眼就明白了,是自己做了一个超笨的梦。她说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自己其实很平静,面对他比想像的更平静,要说难过也是在难过这过去的一年里的自己。她伸手抚了抚我的手背,说,还有你。她说人生真的不可思议,彼时彼地为什么会喜爱,为什么会消散,为什么会强烈,为什么会淡漠?这么说吧,彼时彼地,是靠不住的,得不到的才是好的,而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好……情境也会变的,你会永远对我那么好吗?
心烦意乱中的她说话比平时更加文艺,在很多地方绕着弯,所以我无法清晰了悟她杂乱的思绪。但我知道,当老蒋这个情敌消解之后,她和我又可以开始了。
是的,我们在重新开始。情感的再度趋热,还与我们一起为毕业找工作奔走有关。整个十二月,我们对着电话号码本,跑遍了城市的许多角落。我们从一家家单位被婉拒出来,站在冬天的公交站台上,常常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儿。
像多数不知世事深浅的男孩,对于未来,我虽希望跟她在一起,但对于具体工作生活的地点,我没太多固执意念。但文艺女孩友琳不同,她忧心在这座城市找不到工作单位就会被打回原籍,而她不想回去。她说,她喜欢这里,这里的大城市有她需要的感觉。
那一年求职真的很难。她原本是文艺女孩,在找工作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言语与眼泪在日益增多。而她削瘦倔强的身影常让我涌生爱怜和徒劳之感。有天早晨,我费了很大的劲挣扎着起床,想着将去郊外的化工厂继续闯关,一种徒劳的恶心涌上心头。我看见友琳早等在楼下了,她背着个小包,在向我张望。她说,你咋就这么慢吞吞呢。我说,昨天跑累了,实在起不了床。她似乎对我有些埋怨,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每天这样催你跑东跑西有点烦了?我点头。她眼圈红了,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累啊。我说,这么瞎跑真有用吗?她说,不跑肯定是没用的,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发急呢。
我们有些拌嘴,往校门口走。大清早,一只喇叭在空中播报“柏林墙被推倒了”。坐上通往郊区的公交车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和友琳专业相近,这样结伴进人家单位找工作,谁会要这样的一对。我对友琳说:要不,以后你进去找,我在外面等吧,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从那天起,我在许多单位的门外等她,或者是她在外面等我。我们迎接的是彼此失望的脸色。
但有一天,她却一脸笑意地下来。她说那个人事处长对她印象不错,约她下星期再来。
她是那么高兴,她对我回味那处长说的每一句话。那人对她的简历好像挺有兴趣,对她的字也喜欢,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字,挺漂亮。我说那人事处长怎么样。她说长得胖胖的,挺和蔼。
我们是那么高兴,这么乱跑,没想到还真跑出了点结果。
可惜我们没高兴得太久。我们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她一脸慌张地下来,她说,快走快走。
我问她怎么了。她出了大门后才说遇到流氓了。她说,那处长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一屁股也挨着坐下,谈了一会文秘工作、宣传工作、老干部工作等等后,就拍着她的裙子说你的裙子真漂亮,一只胖手就提起她的裙角凑到眼前,好像对那裙子上的格子很有兴趣,接着,那只手拎着裙子,居然一点点提起来。她拔腿就跑。
这事对我的震动极大,以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我等候在那些单位的门外时,都有点胡思乱想。而友琳在受惊吓之后,却突然变得爱打扮起来。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洞悉了玄奥,反正她变得爱打扮了,甚至还涂眼影了,她说宿舍里的那些女孩都这么干,“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她告诉我毛毛为了上门自荐,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化妆了。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你不怕招惹色狼啦?她瞅着我笑,说,嗨,难怪毛毛说男生总是反对自己的女朋友化妆。
初涉世事的那年秋冬,一直很晴朗,我们在街上奔波,风吹见长,在中国,成长是速成的事。转眼就快到新年了,工作还八字没一撇。1989年12月31日那天,一个已经工作了两年的老乡李小波请我去他宿舍吃火锅,迎接1990年代。那天晚上我们闹到十二点,窗外一片鞭炮声。
小波问我们还回不回学校,“不回校也行,你们住这儿,我到隔壁和别的同事挤一下”,他向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着去了隔壁。
于是,这间脏乱的宿舍陷入安静。留下我和友琳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大街上的车声从远处传来,友琳扭头看着床,有点不好意思。我抱着她的肩头,心在兴奋地跳着,好像预感那件想了很久的事涌动到鼻子面前。我们倚窗拥吻,怕对楼的人看见就熄了灯。黑夜中1990年代正在来临。我感受着自己汹涌难耐的欲望。我摸着她滚烫的脸,说着“1990年代给我们一个好运吧”,想把她往床上拉。她笑着躲闪。她不干。我说,那你就这么站着吧,站到天亮。黑暗中我听见她笑了一声。她亲了下我的脸,搂着我的脖子坐到床沿上。我们在狭小的床上抱着。我听见时间走动的声息。后来她开始呢喃“抱紧点抱紧点”。她浑身很烫,像发热了一样。她亲着我的脸要我对她好。她说,你可不能把我丢了。我们的双手沉浸在摸索中,是那么鲁莽热切。我们都像被一个意念苦苦折磨,却不敢动弹。空中,1990年代正在来临。肌肤在黑暗中躁动,想试,很想试着推开这1990年代的初夜。但又被什么线索纠结。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此刻一定在角落里注视着它被欲望苦着的孩子们。我听到了窗外的车声和我们交织的心跳。那个时代的男生女生往往徘徊,被意念纠结,在1990年代到来的夜晚,苦着自己,也被自己感动,把欲望停留在1980年代吧。我睡在床沿上。我们笨拙而困难地抱着,等待黎明来临。
第二天早晨,我们脸色疲惫地走进校园。在女生楼的回廊边,站着一个背人造革挎包的女人。那是友琳的妈妈。
你们去了哪儿?她一脸焦虑,说自己刚从老家过来,坐了一夜的火车。她说,你们去了哪儿,这么一大早的?
我惊慌失措,双手抱肩,生怕她嗅出我们通宵未归的味道。
我们去找工作了。友琳说。她妈微皱着眉对我笑了一下。哪有这么大清早找工作的?她笑得犀利。接着她用方言跟女儿飞快地说着什么。她察觉到我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她们,就对我没头没脑地说,在学校里还是以学业为重吧。
我以为她是在责问我们通宵未归。我脸孔发热,赶紧借口有事告辞了。
那天中午,我买了一把香蕉去女生楼看友琳和她妈。友琳从楼上下来说她妈已经回去了。我说,这么匆匆忙忙干吗?她说她妈总是这样,有时候坐一夜火车赶过来,就为了叮嘱几句她认为很重要的话。
我看着手里的香蕉,问她,你妈没追问我们昨晚去了哪?友琳脸上有点别扭,说她妈做了一辈子中学老师,说话冲,但心好。友琳说,别觉得她在泼冷水,她是怕我们现在太投入了,以后毕业分开了会难过,她不希望我难过。
友琳脸上就有想哭的意思,她说,我想着她现在一个人正坐在回去的火车上,在为我操心,我真的很难过。
友琳给我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韦倩玉”和一个地址。友琳说这是她妈中学时代的一个老同学。她妈打听到这老同学在G城,那人的老公在设计局,所以她妈让她这些天联络一下,没准那人有什么关系,可以帮助找工作。
友琳说她妈让她今年春节别回家了,留在这里找工作,“妈让我一定要留在省城,千万别像她当年那样”。
我想着她妈那张焦虑的脸,就说,你妈好像不太看得上我,她可能嫌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吧。
友琳携起我的胳膊,说:要怎么帮忙呢?我对我妈说了,女儿一个人在外求职,有这么个男孩陪着跑了这么多地方,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
我陪友琳去绿杨小区找那个韦阿姨。我们找到了那个单元。我在楼下等。她上去了。我坐在花坛边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我望着那家的窗子,心想,她可能在他们家吃饭了吧。
后面,友琳终于出现在单元的门口,把她送下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拿着头盔的青年人。我听见那韦阿姨非要让那青年把友琳送回校,友琳推了半天,后来她还是坐上了那辆惹眼的“雅马哈”,摩托车突突响着,飞速地从花坛边掠过。我看见友琳飞快地向我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先走了。
等我回到学校,看见友琳在校门边的路灯下等我。她说,那个韦阿姨太热情了,但我看要让她帮上我们还有点难。
她说韦阿姨儿子是高岗街的服装个体户,哪天我们去他那儿买衣服吧。
我们还没去高岗街,那青年就把衣服给友琳送来了。友琳一件件展示给我看,她兴奋地比试着。那时已快放寒假了。
友琳一下子成了女生楼里衣着最时髦的女孩。那些超级新款的衣服给她带来的快乐,冲淡了求职碰壁的沮丧。
因为我哥春节结婚,我得回家过年。临走前,我去女生楼找友琳吃午饭,在女生楼下我看见那个摩托青年又来了,他倚着那辆“雅马哈”,站在那儿吹着口哨。
友琳从楼上下来,她看着我们。那摩托青年把一个保温瓶递过去,说这是他妈煲的汤,让她尝尝。友琳告诉我他叫伟亮。摩托青年一扬眉,对我笑笑说,哪天去我店里逛逛。
他摆弄着“雅马哈”的把手,告诉友琳,他妈约她去他家过年。
这摩托青年的阳光神色让我有吃醋的感觉。
后来我坐在回老家的火车上还在想他。车厢里,人山人海,空气浑浊。那时打工潮在中国的南方正如火如荼。我和一群回家过年的大学生挤在打工仔的人潮中。那些漂泊的面孔让人有一个念头:说不准到哪天,我们也无所谓了户口。
1990年的列车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刚刚走红的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王杰苍劲的嗓音穿透了烟雾缭绕的车厢。
春节后回校,友琳给我看一件火红的毛衣。
给你的。她说。
我比试了一下,说,男的能穿吗?
她说,伟亮说这就是给男孩穿的,很洋气的,现在香港男孩流行穿大红。
我说,多少钱?
她说,这是伟亮送的。
送给我的?
她点点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我不相信。于是她笑了一下,说,其实是我骗他说我想送给我弟的。
我突然就有些赌气,我发现我那丝隐约的醋意和猜疑其实贯穿了一个春节,我说我不要。我说他在追你吧。
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我说,怎么不可能?!他和他那个妈一定看上你了。
她脸一下子红了,说,你怎么瞎说。
我说,怎么瞎说了?没准她和她那个体户儿子做梦都想娶个大学生。
我把那件毛衣掷回给她。我的话刺伤了她。她说我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她说整整一个寒假都在想像我穿这红毛衣的样子。她抱着那毛衣生气地转身走了。我看着她难过的背影,又后悔又痛快。想不到回校的第一天,我们就彼此生气。更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那个春天我们斗气的开端。
那个体户真成了我的对手。
现在我常看见他倚着摩托车,站在女生楼下吹着口哨。他对友琳嘘寒问暖,小恩小惠。他看到我总是点头笑着。他的模样很惹眼,那锃亮的“雅马哈”和帅气头盔让他十分有型。
现在,友琳已不再否认我的嘲讽。她对我抱怨,那人真烦,怎么可能呢。她攥着我的胳膊,轻抚着我的臂膀,像在安慰。她说,当然他也没把话挑明,我只能反复暗示他不可能,我告诉他你是我的男友,可是他真是太黏人了,我不知该对他再说啥了,她妈和我妈是同学啊。
那摩托青年骚包笃定的样子让我愤然。有一天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对他挑明说,伟亮,你别来了,友琳不喜欢你,她很烦你了,你距离她远一点好不好?
他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对我耳语,小弟,我们也是朋友,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我们都挺喜欢她的对不对,我们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他沉得住气的社会青年模样,让我无法发作。我想,不就是个体户有几个钱吗,不就是G城人有户口吗?!
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妈的,我一定要在G城找到工作。我找工作的动力驱使我甚至跑遍了郊县。
那年春天南方雨季漫长,雨丝在空中飘飞,衣服在身上越来越潮。有一天系里公布了留G城的名额。这让友琳无比受挫。她说,毛毛居然拿到了名额,凭什么啊?!
潮湿的天气,友琳的头发总是微微卷曲,就像她委屈的情绪。我为她深感不平。友琳成绩全年级排名第二,而那个毛毛除了花枝招展,算老几?
友琳鼓足勇气去找辅导员老黑论理。老黑说,衡量一个人,不只看成绩,毛毛热心为班级做事……
友琳不是口齿伶俐的人,她脸色苍白地回来。那天活该我倒霉,我去女生楼原本想安慰她一下,但看见了那摩托青年正在雨丝中一骑远去的背影,我问友琳的第一句话竟是,“他来干吗?”她把对老黑的愤怒、对毛毛的怨恨,以及对我嫉妒的不满,全撒到了我身上。她说,他说他能养我的。
她对我讥讽的模样,让我陌生想吐。我说,那你就让他养好了。我摔门而去。
伟亮的“户口”和“万元户”让我深感压迫,我第一次掂到身份的重量。其实我也知道友琳的无辜。自卑让我深陷**。工作还没着落,那一阵子我和友琳总是拌嘴、赌气。我讨厌她穿着伟亮送的漂亮衣裳,我讨厌她对我的哭泣。我发现她也越来越想惹我生气。在我的责怪中,她言不达意,嘤嘤嗡嗡地哭泣。似乎只有这样,彼此才能在不知所措中好过一点。也可能谁都意识到了待在一起渺茫的未来,和已变得越来越不轻松的现在。一代代校园小两口,都了解这种宿命迫近时的焦躁。
我厌烦了她的哭泣,也恶心了自己找茬吵架的冲动。那一年我太傻太傻。我无法遏制自己。那时我做梦都在想着户口问题,甚至有一天我还梦到了她妈严峻的面孔。
每次和她争吵、冷战之后,我总是加紧了找工作的步伐。我跑遍了珠江三角洲的许多县级市,我想让自己留下来。
于是我去了珠海,想再碰碰运气。三天后我空手而归。在校门口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我瞥见友琳坐在后座搂着伟亮的腰从我身边掠过,在黄昏中远去。
她肯定没看见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我发现自己居然怒气全消。我以为冥冥中迫近的结局这一刻终于来了。
在我想着她会不会来找我求和的日子里,其实我知道她也在等着我去找她。但我没去。除了自傲或者自卑,还因为我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有前景的安慰。言语在1990年那么无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货真价实的争吵,因为它能让我们对彼此失望,从而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发现我已准备认了。而我的老乡毛豆、小波不干,他们猛拍我的肩膀,说,妈的,去,我们去把那摩托小子狂扁一顿吧。
我说算了算了。我钻进被窝,想蒙头大睡。那些天我不知道友琳的心里在经历怎样的波动。“人无着落的时候总得先救自己吧”,我理解她也理解自己。我想我是输给了户口、输给了个体户、输给了指标,输给了好生活。
我在心里对友琳说了“再见”。
我对找工作也立马失去了兴趣。
现在我沉浸在图书馆写我的毕业论文,因为我不想听外面的事,不想听谁谁找到工作了,谁谁谁托到关系了。
但是,那些消息,还是顽强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听说毛毛原来是和副校长的亲戚火线搞上了。而室友阿牛说,错。他说他看见毛毛晚上在凉亭那边和一个中年人搂搂抱抱,“你猜谁?不说了。你会说出去的。”
其实,那一阵子飞短流长纷纷扬扬,比如有传说在校门边的林荫道上、舞厅里,有些焦灼的女孩在钓觊觑她们的人,“你能帮我吗?”
有一天,我在北区门口看到友琳和伟亮抱着一把花,从外面回来。
友琳看见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让我难受。分手后的这几个月来她在飞快地陌生起来。她一定知道我在回头打量他们,所以她步态有点不协调有点笨拙。冲着她这样子,我滋味百般。我劝自己,她是对的,和伟亮好,能在这座城市里留下来,留下来,一个女诗人首先需要留下来,回到小镇去,就啥也没有了。
那年毕业的时候,友琳留在了G城,据说由伟亮一家使力,去了一个区的区政府。
我不知道友琳高不高兴,我只知道我没太多不高兴,再说也没谁在意我是否高兴。
那一阵子,我们男生沉浸在“意大利90”中,通宵达旦地看世界杯足球比赛,由此暂忘了即将来临的分手。我不想回老家。我被分到珠三角一个县级市的政府办公室。
我有些懒洋洋,不知为什么提不起整理行囊的兴趣。在临走前的那几天,除了看球赛,我突然爱上了去图书馆。在离校前的最后一天,我甚至在图书馆泡了一整天,我发现原来这里是这么安宁惬意啊,可惜四年了,到快滚蛋的时候才恍悟这一点。那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我背着我的帆布书包走在校道上,在路过图书馆后面的那棵大香樟树的时候,我突然决定爬上去。我把书包挂在了高高的树杈上。我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有个路过的男孩吓了一跳,我拍拍手里的树皮碎屑,对他说,明天毕业了,就留个纪念吧。
我回到宿舍,我看见友琳正在帮我收拾东西。宿舍里空空荡荡,不少同学已提前走了。看见她,我愣了。她说,你还不收拾啊,明天是最后的离校日啊。
我笑了笑,说,反正也没东西,反正有些东西也不要了。
她在理我的书。我说,那些书我也不想带去了,你要你拿去吧。
我不知她来想和我说什么。好在她没说什么。她帮我把那只要托运的皮箱用床单包好,然后用针把床单缝起来。
坐在灯下,她安静的样子让我觉得眼熟。我转身出去,说去隔壁宿舍要一段绳子。
我拿着绳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的眼泪正落在箱子上。
我装没看见,我在宿舍里忙得团团转。她后来咬断了线头。她说她得先回去了。走到门口,她指着我穿的“意大利90”的彩色沙滩裤说,你总不能穿着这个去单位报到吧。
她就走了。我的小布尔乔亚诗人,越来越像一个懂事的女人。我抹起了眼泪。
三个月后,我听说她和伟亮结了婚。那时我正站在珠三角一个乡镇的街边电话亭,听老同学老牛在线的那头说这事。
我对着电话筒有些吱唔。我对着G城的方向,想着第一次在同乡会上见到她时的模样。
我看见许多人围在她的身边。一些名词像蜜蜂一样旋转在她的上空。那些名词变幻着,似阵阵浪潮,闪烁着光芒,它们对她构成了场景和引力,诗歌、流浪、自由、海南、商海、时局……一波波起潮,她向它们展现自己的欢颜和犹豫,它们与我争夺她的视线,她的定义和她的坐标,我常常感到自己措手不及时的虚弱,就像我们追逐这时代的每一波潮涌,几个名词,就将青春打发过去。它们是我最深切的情敌。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