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演的这一天，徐曼宁再次途径恒仁地产大厦的附近。
最近大半年，她已经很少故意到淮海路这一带散步了。偶遇女儿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上楼去找，她又拉不下这张脸。再说年初，何处长也办妥了退休手续，他的废话唠叨立刻塞满了徐曼宁的白昼。以前徐曼宁总是嫌丈夫胸无大志，贪污腐败没胆量，成天就喜欢琢磨占一些小便宜，像是到辖区的企业去顺几张公交卡什么的。现在他的这点小心思倒成了他们生活的最大乐趣。小区门口有个推销员，说是可以免费带他们去看墓地，包车还包一顿午餐。何处长动员徐曼宁，权当是免费近郊游。一次去南汇，一次去奉贤，还有一次去了嘉兴。墓地都是松柏宜人，山幽水秀。他们两个晒着太阳，呼吸郊外空气，吃着免费的午餐，惬意得很。吃的时候，心里空洞的感觉全给填满了。徐曼宁过着这样的日子，忙忙碌碌，偶尔有空回头想想，人的需求恐怕就是这么小，想要把另一个人完完整整控制在自己的愿望里，这愿心就像太大的家具，恐怕买回来也根本放不进房间里。
这又是一个难得清朗的秋日，恒仁地产大厦门前人头攒动，路演的音乐，气球和展台。徐曼宁心头一动，拨开人群，奋勇挤到第一排，在路演的工作人员之中细细寻找女儿的身影。就在此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时隔三十年，又只是一面，因为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个男人，所以竟然没有忘记他妻子的这张脸。添了岁月的痕迹，她也依然认得。
苏菲迎着徐曼宁的目光，怔了怔，满面笑容地主动走过来。她也依然记得她。知道这是丈夫的前女友，所以在当年婚礼的诸多宾客中唯独记住了她的脸。苏菲听着徐曼宁寒暄，夸她精力旺盛，还战斗在事业的第一线，问她为何会驼了背，然后闪烁其辞地问到，既然老刘事业有成，她何必一把年纪还在职场打拚？苏菲想，原来她还不知道刘向东去世的事情。四年前，肝癌，她告诉徐曼宁。
一瞬间，徐曼宁觉得呼吸急促，冷汗浃背，急于想抓住什么坐下来。心里锐痛，百转千回，却痛得空空落落。她感觉到那个小个子女人使劲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倒好像她才是需要被安慰的人。徐曼宁就这样摇摇晃晃走回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汹涌了，她有憋了一生羞于启齿的热情和悲哀想要诉说。她和丈夫都老了。过了这么多年，这个话题也不再是禁忌。她打算跟丈夫聊聊她逝去的青春情怀，她对往事的怅惘，对物是人非的感慨万千。何处长正陷在沙发里读报。徐曼宁也不管他心神在哪里，就冲着他大声宣布道，刘向东死啦。得了肝癌，四年前就死啦。
何处长从报纸里抬起头，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人死了，你这么高兴作甚么？徐曼宁正想骂丈夫胡说八道，蓦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真的带着愉快的音调，迫不及待，沾沾自喜。事实终于证明，自己三十年前的选择是对的。她耿耿于怀以为错失的生活，最终被证明，一文不值。这无疑是最振奋人心的消息！可是转念一想，谁不会死？晚死就一定是比早死更好的结局吗？正如凑合了三十年的婚姻就一定比十年的情投意合更好吗？再说了，她有什么资格与刘向东的妻子比较呢。对于人生，她从未慨然参战，又何言胜败？
沙发边的茶几上摆着墓地的宣传资料，还未及扔掉。徐曼宁看着这一叠花花绿绿的硬卡纸，在这已近花甲的年纪里，问自己，这一生她最大的遗憾是什么？然后她终于愿意向自己承认，如果时光倒流，她只希望在刘向东患病的这几年中，她可以陪在他身边，陪伴着深爱的人一同走在生死边缘上。这将是一个人发鬓如霜时唯一值得拿出来擦拭的回忆，是原本空空如也的人生中难得真实的相依相偎。
